相依
Antonio x Lomano Vargas
02.
「羅維諾呢?那吵鬧的小傢伙不是該出來瞪著我了?」 「他回家了。」 安東尼奧頭也不抬,專心埋首於資料中,但一旁的法蘭西斯坐在紅色絨布所裝飾的雕花大椅上,驚訝到差點打翻手中的紅茶,他戰戰兢兢地追問:「那你在這裡幹嘛?」安東尼奧放下書本一臉困惑的回話:「看資料啊,待會我還要回現場監工。」 雖然不是第一天知道這傢伙的鈍感,但這次也太誇張了吧?! 「我是說你怎麼沒跟去?!」法蘭西斯忍不住放大音量,緊皺眉頭。某些因素,他可是記憶猶深,羅維諾小時候回老家的途中,太想要義大利的他幾度伸出魔爪,最後都被這傢伙痛毆一頓。 安東尼奧愣著笑了笑,不回話。 法蘭西斯隱隱嘆息,啜飲已變得微涼的茶。 「也是啦,雖然闖禍的能力沒下降多少,他的確是長大不少。哥哥我很了解,唉唉,那種孩子一夕之間長大,還會笑著叫我去死的情形……」法蘭西斯自顧自說,但話題似乎已經轉到抱怨某位人士。 「羅維諾不是孩子了。」安東尼奧微笑說,打斷對方的滔滔不絕。 「傻子,重點不在這好不好。」法蘭西斯沒好氣地反駁。 「他有自由。」答非所問。 聽出對方不經意強調的字詞,讓法蘭西斯揚起一股興味的微笑說道:「自由?──你是在說給哪個人聽呀,我們都知道被佔領國家沒有什麼自由可言,至少羅維諾來你家就不是自願的。」 「就是因為如此才……糟糕,時間差不多了。」安東尼奧急忙闔起書本,收拾桌面散亂的紙張。法蘭西斯動作優雅的端起瓷杯,桌上的精緻甜點幾乎都沒碰,茶會就匆匆結束。無所謂,反正見面的目的已達成。 臨走前,法蘭西斯拍拍安東尼奧的肩膀,傾身在對方耳際輕笑:「嗯哼,哥哥我短時間不會再來了,希望下次見面時不是看見你被亞瑟砍成重傷的悲慘模樣唷,當然啦,如果兩敗俱傷對我是更好。」 「多謝你的關心。」他揚起嘴角應答,要看就看到最後吧。 站在最高位的那人,以睥睨世界的目光,橫掃風平浪靜的海面,未回首就知曉他的到來,上司以一貫的低沉嗓音說道:「你來了。」,安東尼奧邁步上前,與其並肩一同瞭望廣闊的海洋。 今日陽光刺目,海面波光粼粼,風刮著淡淡的鹹味,襯著碧海藍天的背景,一艘艘壯觀無比的船艦並排在港口。風將數不清的白帆吹動擺晃,耗費無數人工與資源所建造出的武器,向世人宣示沒有什麼是無法征服的。 「英格蘭的女王伊莉莎白,卑鄙的運用海賊劫掠我們的船隻,處死神所愛護的正統王位繼承人,如此人神共憤的罪行!我們怎能袖手旁觀!」眾臣沉默,唯剩海浪奮力撞擊崖壁的巨大聲響。 海很深,深不可測。 就和人心一樣。 安東尼奧緊蹙起眉,每個人皆心知肚明真正的理由。伊莉莎白女王處死信奉天主教的瑪莉一世只是西班牙出兵的藉口,往返新大陸的船隻往往被英格蘭的海盜給劫掠,損失慘重,這才是真正出兵的原因。這個多數信奉新教的國家正野心勃勃向外拓展,而西班牙正是那塊擋路的石頭。 雙方的交戰只是時間問題。 當上司沉默的凜洌視線重重壓下,在場的大臣皆畏懼地垂首不敢與國王對視,只有安東尼奧昂首而笑。幾百年來的風霜歲月,已將自己的名字鑿刻於歷史石碑上。 「我們會贏。」他彷彿只是在預告結局。 這對西班牙而言,只會是必然。 在那之後,艦隊依舊日日夜夜趕工,他再度三天夜宿工地後,才有空檔回到自己的住處。安東尼奧到家的第一件事不是回自己房間休息,他悄悄的走進隔壁,反身關上門。 呆坐於椅子上,讓時間無謂的流逝,直到夕陽斜照在腳邊,安東尼奧依然撐著下頜注視桌面上的紙,那張用著歪歪斜斜西班牙文寫出的拙劣字跡的紙條。 『我回家一趟,敢跟過來我就踹死你,混帳。 ──羅維諾。』 真是教育失敗呀,短短幾句的西班牙文就可以出現一半的錯誤。 安東尼奧苦笑,心情五味雜陳,不知是否該像以前替羅維諾上西班牙語課一樣,替他用紅筆圈出錯誤。如果真的這麼做,想必羅維諾會大罵:「你瞧不起老子啊」然後徹底發飆。 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即將出兵英格蘭的戰艦上,加上這小傢伙平日素行不良,翹班是家常便飯,家裡缺了個身影也鮮少有人注意,但總是念著要羅維諾打掃房間的老管家,會默默地為這間房間打掃灰塵。 一個人離去,卻讓他整個人改變不少。 不敢問這樣做對不對,他當然明白被統治的國家無自由可言,但至少在他身邊,羅維諾能夠擁些許自由,可以自由放聲大笑,可以自由地為了芝麻小事鬧脾氣。所以、所以就當作自己的一點點私心吧,讓他走遠一點。 遠一點、遠一點。 離開這裡,請不要看見這一切的紛擾。 如果「擔心」這字眼能輕描淡寫而過,該有多好。 * * * 教堂工地中穿梭不同的專業工匠,有石匠、木匠、灰泥匠、鐵匠、製玻璃匠和雕刻匠等,每個人各有專精的領域。原來面試時那位留有鬍渣的大叔是這群工匠中的首席石匠,除了擔任石匠外,也身兼最重要的設計和監督指揮工作。 天還濛濛亮,石匠大叔便毫不留情的踹醒羅維諾。原本躺不慣的草地,也在這幾天的過度勞動下也能夠一覺到天明。石匠大叔完全沒當他是外行人,每天照其他學徒的工作份量分配給他,絲毫沒有刪減。 「小子,該起來禱告了──」 「混帳,我叫羅維諾、羅維諾!」 石匠大叔絲毫沒有改口的打算,再度重敲羅維諾頭一記。 而等他匆匆整理好衣裝出現,眾人早已虔誠跪在地上禱告,晨光灑落每個人肩頭,喃喃的禱告聲像山中湖水寧靜散開的漣漪。 羅維諾站在最後,望著這副景象出神。 每天正式上工前,所有工匠及學徒都會在未完成的教堂中禱告。尚未裝上彩色玻璃的長型窗射入朝陽,只完成一半臉孔的天使雕刻,甜笑垂首注視著眾人。羅維諾的手自動地在口袋搜索物品,發覺空無一物,那一剎那他才猛然驚醒。 「還杵在那幹嘛!快去拿刷子。」石匠大叔作勢趕人。 「喔,好!」他趕緊依照指示行動。 一座教堂的建成,需要耗費無數人工與財力,往往需要數十年,甚至是幾百年以上的時間才能夠完成。先是挖地基,再來是建築支撐整座教堂重量的寬廣平台。 石匠與灰泥匠合作築起教堂的高牆,木匠製作鷹架以便登高,讓匠人可以繼續完成具有難度的屋頂,沒有多少安全措施,站在高處的工匠只能將生命交予神。最後經過雕刻匠和玻璃匠的巧手點綴,一座幻如天國的教堂才會降臨人間。 前天羅維諾差點撞毀鷹架,害上面幾位工匠險些因此墜樓,昨天則是毀了玻璃工匠好不容易調出的色彩原料。石匠大叔揉著太陽穴沒多說什麼,只是繼續分配不同的工作讓他做,沒有責罵反而讓羅維諾很不自在。 羅維諾準備將排好的石塊四周塗抹灰泥,以便讓所有的石塊能夠緊緊結合。他才剛從灰泥桶中拿起刷子,就一個腳步踉蹌就跌入灰泥坑,當他好不容易站起時,全身上下都是髒兮兮的灰色泥漿,石匠大叔好氣又好笑的睇著他說:「現在你只能發放中餐啦。」 所謂的發放中餐,就必須站在女人堆中,被派來的他立刻成為萬紅之中的一點綠。一堆婆婆媽媽群擁而上,三兩下羅維諾就被迫穿上一件白色鑲著蕾絲的圍裙,外加可愛的頭巾。 該死的!我只有小時候不得已才穿過女裝! 棕髮少年紅著臉,雙手彆扭地背在身後,圍裙和頭巾讓原本就纖細的少年看來像位少女,羅維諾的臭臉並未減少婆婆媽媽們直呼好可愛的尖叫聲,直到石匠大叔大喊放飯了,羅維諾才逃脫窘境。 「笨蛋,現在這種時機,西班牙從南美洲運來無數的黃金,有用來改善我們的生活嗎?!農民照舊辛苦耕作,貴族照樣吃香喝辣,改變的只有年復一年加重的賦稅,和宮中用黃金買來,多到能堆成山的奢侈品!」 「經歷過一次大火,無數次的經費中斷,停工六十多年的教堂總算要完工啦,希望能夠趕上一個月後的祭典,主教和教士們都盼望著教堂的完工呢。」 「小麥和其他生活必需品價格漲得嚇死人,哎哎,一定是來自殖民地的白銀所帶來的詛咒,聖母瑪莉亞啊!請救救可悲貧窮的我們吧。」 肩被拍了一下,正在作畫的羅維諾猛然回頭。 石匠大叔湊向前仔細瞧瞧,摸著下巴說道:「你圖畫得挺不錯嘛。」,羅維諾慌張地將手中的紙張和碳筆藏起,結結巴巴回答:「只、只是隨便塗鴉啦。」午餐的忙碌時間過後,他迫不及待脫下裝扮,因為工匠們都 希望他在旁看就好,不需動手,羅維諾頓時之間變得無所事事。 他偷偷摸走一隻墨筆跟幾張紙,在工地的一角坐下。 「捕捉的神韻很不錯呢,工匠們邊談天、努力工作的模樣,表情有憤怒,也有喜悅,嗯嗯,素描功力很紮實嘛,完全捕捉到剎那間的動作呢。」 「還給我!那是我的畫!!」一不小心,他手中的一疊紙就被對方搶走。 「哈哈,借看一下又不會死。」 工匠們專心工作的身影、女人們提起籃子的微笑、孩子在教堂旁玩耍嬉戲,石匠大叔揚起最後一張紙,畫中是座沒有華麗裝飾的白色石頭小教堂,他疑惑地說:「我走過境內許多教堂,這是我第一次見到……」 羅維諾反應激烈地搶過,轉眼間那張畫就變成一堆碎紙。 「這該不會是你家吧。」 「才不是呢!」 知曉對方指的是畫中的小教堂,羅維諾凶惡地回話,反正他又沒說謊。石匠大叔哈哈大笑,用力拍他肩膀一記,像什麼事情都已看透般。 「那你們的家在哪?」 羅維諾話剛說完,石匠大叔的笑容便逐漸沉下。 「你呢,你的家在哪裡?」一會,他緩緩回問。 石匠大叔拾起了地上散落的紙片,將其中一角放置在掌心中。 教堂的階梯上坐著一個男人,他抱著一個小男孩,旁邊有袋倒落滾出的蕃茄,男人瞇著眼笑得耀眼,嘟著嘴生氣的孩子鬧著彆扭。 兩人相依在畫面中。 ──你呢,你的家在哪裡? 遙遠故鄉的景致已在記憶裡褪色。 但有一個人。 有一個人會坐在他的餐桌對面,雙手端著托盤,上面全都是親手做的番茄料理。 有一個人會皺眉碎唸他的叛逆跟不受教,也會在他受傷的第一時間趕來。 即使被他遷怒,破口大罵說都是你的錯,有一個人還是會任他責罵,只擔心他的傷口還會不會痛。 有一個人,在別人說起家這個字眼時,他的心裡總會浮現那混帳的臉。 石匠大叔溫柔地拍拍他的背,輕輕說了一句話。 「有家的話,就早點回家吧。」 20090905PM075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