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
Antonio x Lomano Vargas
03.
畫畫。 握著髒兮兮的碳筆、攤開一疊白紙。 翹班遊蕩的時間,羅維諾就拿著這兩樣物品出門。走過春天開滿野花的荒野,趴在草地上畫蝴蝶親吻雛菊,畫日暮時人群散去的大街,他描繪下人們漫步的悠閒。 任何人都不知道他喜歡畫畫。 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有一個很會畫畫的弟弟。 他的雙生弟弟菲利奇亞諾擁有非凡的繪畫才能,羅馬爺爺總愛摸著菲利的頭,稱讚他畫的作品,甚至會帶菲利出門一起去郊外寫生。 於是從很早以前,羅維諾就學著假裝畫畫是一項愚蠢的東西。 當菲利專心畫圖時,他會故意嘲諷:「這有什麼好玩的」,搶奪菲利的畫筆,讓菲利追著自己跑,跑呀跑呀,變成一場追逐戰,最後菲利就會忘記剛才在畫畫這回事。 羅維諾沒有告訴過菲利── 他有多麼喜歡畫畫。 但畫畫總讓他在羅馬爺爺面前成為局外人。 而只要一想到跟菲利奇亞諾比較的畫面,他寧可假裝不喜歡。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開啦。」男人被掐住脖子,呼吸困難地說道。 即使對方拼命道歉,羅維諾還是加重雙手的力道。開什麼玩笑!一打開房門就見到他捧著打開的盒子,嚇得不知該把東西藏哪的心虛模樣,誰相信他是不小心的啊! 在兩人一陣拉扯中,盒子裡的東西散落地面。 畫,無數的畫。 羅維諾急著遮掩這些羞於見人的東西,一個重心不穩,腳就要踏在畫紙上,安東尼奧早一步護住畫紙,也因如此,他的手被羅維諾給踩個正著。男人吃痛地抽出印上一個鞋印的手後,抬頭對羅維諾傻笑道:「這麼漂亮的畫好險沒給踩髒了。」 哪裡漂亮啊,笨蛋。 你該去看看菲利奇亞諾的畫……那才是真正漂亮。 羅維諾抿唇不語,許久後才回話:「白痴,你明明對那些畫啊不感興趣,還敢評論美不美。」安東尼奧哈哈大笑承認:「我對那些音樂啊、畫啊之類的東西一竅不通,但是……」 男人拾起地上的一張張畫,慎重地交付給他。 「我喜歡羅維諾的畫,我覺得非常漂亮唷。」 安東尼奧完全沒察覺他想鑽進洞躲起來的心情,還不停發問:「為什麼都是畫教堂?羅維諾翹班都是跑出去畫畫嗎?」他的臉頰好熱好熱,抓著畫的手都出了汗,腦中亂糟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使出許久不用的頭槌,疏於防備的安東尼奧立刻倒臥在地,他逃出房間。 羅維諾用幾百幾千個理由來說服自己,這句話只是混帳的一句無心之語。 偏偏這無心之語,卻印在心上一角擦拭不去。 羅維諾再三推拒說沒有能力完成,但石匠大叔仍硬多分配給他一份畫畫的工作。於是除了發放午餐,羅維諾大部分的時間都握著碳筆在工地四處遊蕩。 教堂施工的期間,不少村民送來慰問的茶水,神父與教士也來關切進度,遇上村民聚在一起時,還會當場開個講道會,工匠吆喝要孩童別在這嬉鬧玩耍。 整座小鎮的生活都圍繞著教堂。 教堂,是人們的生之地、也是死之所。 他嘆了口氣,放下畫筆,將畫紙拿遠點檢查,看哪裡需要補強。 「你真的很著迷教堂耶。」石匠大叔笑著說。 「還好吧。」他漠然回應。 「哼,信仰不虔誠的小鬼,清早工匠們的禱告就只有你打著哈欠,一臉快睡著的模樣。還有呢,神父說話時也只有你沒大沒小不理睬,但你唷、你偏偏畫這教堂啊……」石匠大叔逕自拿起剛完成的畫作端詳。 「這裡畫得比我好的人很多吧。」他的話不是謙虛,無論青銅雕刻匠,還是彩色玻璃匠,建築教堂的工匠們個個都是藝術家,區區一張炭筆素描對他們而言像喝杯白開水般簡單。 「但你畫的教堂不一樣啊。」石匠大叔肯定的說。 不耐對方遲遲不進入正題,羅維諾蹙眉不滿地說道:「說重點,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還特意派人將他叫來暗處,說有事商討。 「皇宮發出一個消息。」對方傾身在他耳邊悄語,羅維諾嚇得一震。 「正在尋找一位棕髮綠眼的少年,特徵是有一根頭髮特別翹起。」說罷,特意瞄了他那根呆毛一眼,更是驚得羅維諾急忙轉頭掩飾。 「那個、這個跟我、有什麼關係!」 羅維諾慌張的倒退一步,手足無措的心虛模樣。 「他很擔心,希望這名少年能夠趕快回去。」 什麼?── 因為這句話,羅維諾瞬間失去思考能力,他抬頭征征地看著對方。 「傻瓜,你就會嘴巴硬,心情都寫在臉上啦。」石匠大叔深深嘆一口氣,對頹然跪下的他伸出手。 羅維諾對眼前的手視若無賭,雙眼已經看不見週遭,只迴盪著被告知的話。宮中派出的消息,所以是那傢伙發出的消息嗎?要他回去…..要他回去……西班牙混帳擔心他嗎…… 「明明就想家呀,傻孩子。」 石匠大叔低語,輕拍他的肩以安撫的力道,將抽走的畫紙放回羅維諾手中,畫裡是一對行乞的母女緊緊依偎在教堂大門前沉睡。 「羅維諾,還是該叫你南義大利?我從小失去父母,跟著師傅四處流浪,從來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回去,但我了解你畫的教堂。」 盼望有人等待你回來,有雙溫暖的手對你伸出。 所有對這份情感的形容,成了「家」這個詞,也成為一個名為「歸屬」的地方。 「我雇用從沒幹過粗活的你,因為你那時的神情啊──像失去所有,而這座教堂像是接納你的最後庇護似的……教堂明日就完工了,我們全體工匠將前往下一個城鎮,雇用期就到今天為止,你該回去了。」 臨走之際,石匠大叔滿懷歉意,吐露實情。 「對不起,我騙了你,根本沒有什麼皇宮發出的消息。」 滴答滴答,什麼東西從臉龐滴落而下。 好一會,他才意識到凝聚掌心的透明液體。 可惡,是真的想念了…… * * * 一張畫。 畫著一座教堂。 安東尼奧不知道羅維諾為何如此著迷於教堂。 屹立城中、氣勢雄偉的大教堂、隱藏於巷內的小教堂……都曾出現在羅維諾的畫中,但出現最多的不是教堂本身,而是圍繞在教堂的人們。唱詩班兒童的側臉,跪地祈禱的信眾,畫中盡是圍繞在教堂周圍的人們,所流露出的種種樣貌。 呃,其實他撒了個小謊。 安東尼奧曾偷偷打開那盒子過──那羅維諾慎重藏起,裝滿畫作的盒子。 經常暗自派人注意羅維諾的安危,安東尼奧自然知道羅維諾翹班是溜去四處畫畫,他真正好奇的是為何羅維諾極力隱藏這件事。 他禁不住好奇心打開盒子,瀏覽一張又一張的畫作。 沒有上司收藏的那些大師級名畫,有讓人倒抽一口氣的驚艷,但他就是喜歡羅維諾的畫,樸拙的筆觸蘊含生命力,望著望著,往往讓他失了神。直到某天,他又打開盒子欣賞時,被臨時返回的羅維諾給抓個正著。 羅維諾把盒子丟棄了。 自己再也沒機會問他……為什麼畫教堂。 「西班牙先生,派出尋找羅維諾的人回報,他正在往南的一座小鎮,擔任教堂工匠的學徒,已經遵從您的意思,請對方向羅維諾保密,並照料他的生活起居,這張畫是教堂石匠託人送回的。」 安東尼奧老早就知道羅維諾不是回家,在羅維諾出走的第一天,他就按捺不住派人尋找羅維諾的下落,確定他平安之後,安東尼奧才鬆了一口氣。 接過捲起的畫,果不其然。 「又是教堂……」安東尼奧喃喃自語。 「西班牙先生想知道嗎?為何羅維諾畫的教堂讓您如此著迷。」老管家遞上一杯熱茶,打斷他又不小心陷入的呆愣。 「為什麼啊……我也很想知道。」 他已經夠鈍感了,對藝術品更是感受度趨近於零。 「請您再努力想想吧,您並不是不知道答案,只是需要回想起來罷了。」老管家笑得開懷,替茶壺倒入熱水,似乎覺得他苦惱的模樣很有趣。 教堂、教堂…… 曾有個老兵,一生中大半時間都在外打仗,在他失去雙腿回到西班牙後,安東尼奧曾探視這位老人。在教堂裡,老人對他說了這番話。 「連年戰亂、高昂賦稅、瘟疫等等,苦難逼著我們身心疲憊,但每次於此彎身祈禱,我們就了解到,這裡就是歸屬,這就是家,即便有再大的苦難,我們在聖母前就能得到救贖。」 大教堂的彩繪玻璃映照出斑斕色彩,四周的石雕描述著聖經一幕幕動人的故事,即使祭壇上空無一人,信眾依舊跪拜祈禱,只要仰首十字架,與聖母抱著聖子的安詳面容對望,無論是誰皆可得到寬恕。 教堂,對西班牙人而言是精神與軀體的遮風避雨之所。 那羅維諾的教堂呢? 「幫我備馬!」安東尼奧嘶吼,士兵手足無措。 「西班牙先生!國王不許您私自外出啊。」 幾名守衛張開雙手試圖攔阻。明天就是啟航前往英格蘭的日子,戰爭前夕,國王不可能允許安東尼奧私自外出。 安東尼奧拔出腰間的長劍,他揚笑,再重覆一次問:「準備快馬,立刻打開大門!」侍從趕緊從馬廄牽出馬匹,他翻身上馬,越過開啟的大門,一路往南方奔馳。 教堂、教堂的畫、羅維諾畫的教堂、羅維諾的教堂…… 「夕陽漂不漂亮?羅維諾。」 「哼。」 夕暮的紅暈渲染天際,那時的羅維諾還小。 安東尼奧乾笑,在雙腿上坐著的孩子依舊鼓著腮幫子生氣。他前一句「羅維諾你臉紅像番茄一樣可愛呢。」害他挨了一記頭槌。安東尼奧已經無計可施,該怎麼讓小傢伙消氣啊! 「西班牙你這傢伙居然害我被人群擠散……結果我自己一個人在看台上看那個恐怖的表演,還找不到廁所尿褲子,全都是你的錯啦!!」 孩子嘟起嘴連番數落,一雙哭腫的雙眼怒瞪他,安東尼奧不知所措地結巴道:「那那、那時剛好上司找我去幫忙做準備,所、所以……」他本來只想去買些零嘴,沒想到被上司逮去幫忙,當他匆忙趕回,羅維諾早已失去蹤跡。 表演結束,人潮散去。 他終於找到蹲在看台角落哭泣的羅維諾,而小孩這次……真的是氣瘋了。 「我討厭你啦!你這混帳大笨蛋西班牙!」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孩子指的是剛剛的鬥牛賽吧,安東尼奧滿是歉意地想著,當初沒想這麼多就帶他來看傳統表演,忘了血腥的激鬥會讓孩子做噩夢。羅維諾哼聲撇過頭去,似乎也罵累了,命令式的說晚上想吃番茄義大利麵,安東尼奧急忙點頭說好。 他輕輕將孩子嬌小的一雙手包覆在自己的大掌中,悄悄許諾。 「我答應你,不會做讓羅維諾討厭的事,再也不會了。」 視野裡出現教堂尖塔,他加快鞭繩,飛奔的馬蹄濺起塵土。 安東尼奧抵達教堂工地時,幾乎所有的鷹架跟工具都已經放上馬車,工匠聚在一塊歇息,他還沒發問,其中有個大叔對他指指教堂後方的樹林,他趕緊下馬,往那方向奔去。 撥開草叢,熟悉的背影 安東尼奧放心而鬆口氣,但也揪痛了心。 「羅維諾……」只敢低聲呼喚,怕驚嚇到抱膝的少年。 「西班牙?」羅維諾緩緩回過頭,滿是淚痕的臉疑惑地注視著安東尼奧,似乎不太理解為什麼他突然出現。 「對不起、對不起!羅維諾,因為出兵的事,國王心情很煩躁,上星期才有個女傭觸怒國王差點被關進牢裡。國王又看你不順眼很久,我不在的話難保他會做出傷害你的事,所以我才希望你……」他雙手合掌,拼命道歉,但對方仍望著他,沉默不語。 眼前的畫面跟記憶重疊。 鬥牛場看台蜷縮在角落的孩子,無聲哭泣的少年。 「你明明答應我了……」羅維諾囁嚅說出的字句,帶著傷心與控訴。 耶?他答應什麼?── 他歪著頭剎那反應不過來,安東尼奧不理解的困惑神情,可讓對方徹底失控暴怒了。羅維諾表情立刻一轉,冒起青筋,握緊拳頭。 安東尼奧緊閉雙眼,全身預備好要迎接頭槌痛擊。 但下一刻,他吃驚地張開雙眼,沒有頭槌,一雙手臂緊緊貼上他的後背,即使過大的環抱力道讓人發疼也無所謂了。少年主動擁抱自己的事實,安東尼奧震驚到全身僵硬,他不敢移動半吋,好久好久,一句話才悶悶地從他胸膛傳來。 「我最討厭你把我一個人丟下來!!你這混帳笨蛋畜生──」 恍然大悟。 蹲在角落的孩子其實最討厭的不是血淋淋的鬥牛賽,而是最討厭自己將他扔下。老是負氣說反話的少年,只為了掩飾藏在心中的真實話語。繞呀繞呀,這人總是用最彆扭的方式來訴說心中最真摯的情感,然而,他往往卻忽視。 安東尼奧覆上那輕顫的纖細肩膀,將他摟得更緊些,手指輕輕撫摸棕色的細軟髮絲,企盼讓對方安心,最後他靠在羅維諾耳旁輕喃:「對不起吶,羅維諾,我還是猜不透你畫教堂是為了什麼。」 只是記起當年那日,坐在教堂階梯上、望著落日的他們。 自己牽起好不容易消氣的羅維諾,笑談晚餐的菜色。 他突然,好想好想帶他回家。 20090907PM08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