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心,右手背
Okumura Yukiox Okumura Rin
06. The back of left hand and right palm
「燐那傢伙看起來有些寂寞呢。」 爸爸笑著說,像是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秘密。兩人趁著下午休息的空檔,拿出前天別人送的和菓子,在餐廳裡喝茶邊享用。雪男放下寫到一半的地址和清單,尚未整理完的紙箱堆在餐廳角落,需要收拾的雜物則佔滿桌子的一角。 「啊?哥哥不是都是那個樣子嗎?」看起來一樣笨,他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 「呵呵,我可是你們的父親喔,當然看得出來。這是你們兄弟倆人第一次分開吧,雖然你們兩人個性差這麼多,但從小到大都在一起不是嗎?」爸爸微笑說完,舉杯啜飲熱茶,他只能跟著埋首喝茶,不知該回應什麼才好。 對於爸爸的話,雪男某部份並不否認,最近哥哥真的有些奇怪,前幾天在公園裡,突然說出那一席奇怪的話,久久懸在他心上未解。而最近自己的意識偶爾會陷入一陣恍惚,像是突發性的失去記憶,恍然回神後卻又記不起發生的事,像是遺忘了很重要的東西。 「呼啊~~好像還睡不太飽……啊啊!你們居然先偷吃了!」少年散漫的抓著肚子走出房間,一看到他們在吃和菓子立刻大呼小叫。 「我們不是偷吃,是正大光明的吃!哈哈哈,你再不來我們就要吃完囉。」爸爸故意當少年的面連夾三個和菓子放進嘴裡,作勢就要把他的份都吃光,燐快速抄起筷子,把剩來的和菓子通通塞入嘴裡,最後貪心哽在喉嚨裡的狼狽蠢樣,讓雪男和爸爸相視一眼,毫無同情心的大笑起。 習以為常的生活即將結束,自己明明不是去多遠的地方,回家的機會也不少,但內心為何有種即將遠行且不再歸來的錯覺? 雪男幫忙收拾茶具跟盒子,望著燐慢吞吞的開冰箱尋找遲來的早餐,覺得奇怪的問:「哥哥,你今天不用上班嗎?」 大口灌著牛奶,一會燐才抹著沾有牛奶的嘴唇說:「我今天可是冒著生命危險跟老闆請假啦,爸爸沒跟你說嗎?今天晚上要舉辦你的送別會,不過說是送別會,其實是大家一起去晚上的廟會玩啦。」 聽見爸爸哼著愉快的小調走進走出,雪男就明白會選廟會的緣由了,自家爸爸一定打著看和服美女的主意,兄弟倆再明白不過,燐燦笑說:「不過嘛,很久沒有大家一起出去了,今天晚上就開心的玩吧。」 一種奇妙的陌生感萌生,察覺到他困惑的停頓,燐大力拍著自己的肩說道:「反正老頭子好女色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不要想太多啦。」彷彿被避重就輕地帶過,雪男皺起眉,卻不曉得自己要追問什麼。 結束和菓子爭戰,燐綁好圍裙走入廚房,熟練地在吱吱作響的炒菜鍋撒下調味料,空氣飄散出讓人垂涎的香味,雪男望著站在廚房裡的哥哥,專注地烹煮著料理,從小就覺得這樣的時刻很神奇,經由幾下變換,就可以變出一道道美味佳餚。 「該不會今天都是我愛吃的菜吧?」雪男笑著問。 「是啊,我可是卯足全力唷。」燐捲起袖子,燦笑回答。 聽見如此自信的答案,他微笑繼續手邊整理的工作,聽著由廚具相碰的聲響,所組成的交響樂,爸爸不時探頭進來說話,意見不合就跟哥哥鬥嘴。用膠帶封好一個個紙箱,意識到未來這樣的場景不再是日常風景,就有小小的失落感萌生,對於這樣的心情,雪男不禁揚起一抹苦笑,或許,真正寂寞的是他也說不定。 燐費了整整三個小時精心準備的晚餐,時間一到大家就迫不及待地就定位,大喊一聲開動後,所有人開始狼吞虎嚥吃著美味的料理,夾菜和添飯的動作不斷,雪男也捧場的添了一大碗白飯,由衷稱讚今天料理的美味,燐站在廚房裡看著大家吃飯的模樣,揚起開心的微笑。 歲月一吋一吋的逝去,人不可能挽留每分每秒,因此美好時光才顯得珍貴不已。雪男捂著胸口覺得奇怪,又是那奇怪的違和感,明明應該是快樂大笑的片刻,但內心卻湧起淡淡的悲傷,他抬起頭望向廚房裡的哥哥,再環視餐桌旁的爸爸和修道院的大家,不明白這心情是從何而來。 「吶,要不要再添碗飯啊?我今天煮了很多喔。」燐積極為他添飯,雪男抓到對方欲言又止的瞬間,他沒有戳破,隱約感覺到對方似乎瞞著某些事,然而找不出任何不對勁的蛛絲馬跡。燐也添了飯入座,他聽見了那句隱隱約約的低喃:「真的是好平靜幸福的日子……」 好平靜和幸福的日子……? 眾人吃飽喝足,除了爸爸還穿著牧師服以外,其他的人都換上便裝。笑鬧的走過城鎮街道,遠遠地就聽到廟會傳來吵雜的喧鬧聲,城鎮居民似乎都外出共襄盛舉這小小的祭典。燐看到燈火明亮的熱鬧攤位時瞬間眼神發亮,爸爸左顧右盼,開始尋找身穿和服的美麗女子。 「射飛鏢!套圈圈!焦糖蘋果!──」太原跟燐已經興奮到手舞足蹈。 「不要興奮過頭!大家記得不要走散,零錢零錢,喂!太原跟燐不准先偷跑!」拉拉扯扯間,大家開始逛起廟會攤子,喝著檸檬汽水,配上油膩膩的高麗菜炒麵。哥哥展現厲害的運動神經,三兩下就看見攤位老闆哀怨的奉上今日最大賞,燐笑著將粉紅色的大兔子遞給站在身旁的小女孩,而小女孩立刻露出靦腆的微笑。 「這是第一次……啊,應該是太久沒大家一起過了。」所以才會完全沒印象吧。 意識到自己說了奇怪的話,雪男趕緊澄清,哥哥只是笑了笑,拿著撈金魚的薄紙網,繼續為小孩子們撈金魚。喧鬧的氣氛蔓延,爸爸跟修道院的人們聊著小小趣事。蕩漾的小水池,波光粼粼反射點點光芒,像是看著一個透明的幻境,明亮美麗間,那抹淡淡的虛幻憂傷。 眾人投入的逛著廟會攤位,走在隊伍最後的雪男看手錶確認時間,悄悄轉身朝反方方向走去,越接近出口越顯得冷清,早已經確定好目的地為何處,他雙手插在口袋裡前進,離開熱鬧的廟會,走進幽靜的街道內。 過沒多久,手機開始不斷響起,來電顯示都是同一個人,他可以想像那個人焦急煩躁的尋找模樣,沒有按下接通鍵,任憑手機繼續響著。雪男仰首深藍色的夜空,白色微亮星子點綴,無人遊玩的遊樂器材冷冷清清。 他蹲在沙坑旁,學著孩童用雙手堆出一個小小沙堆。 沙子逐漸堆疊的過程,童年記憶也悄悄回流。 小時候自己的身體瘦弱,經常會被附近的孩子欺負,連安靜待在角落裡看書都會被找麻煩,記得某次有一群壞孩子把他的作文撕碎,哥哥單槍匹馬揍跑那群壞孩子,在他的童年記憶裡,哥哥無數次保護他免於被欺負。 儘管現在的身高早已經超過哥哥,再也不需要哥哥的保護了,自己平日嘲弄和嫌棄的言語之下沒有說出口的,哥哥仍是他的英雄,他最崇拜的人。 率直的哥哥,毫不猶豫向前的哥哥,神經大條到讓人嘆息的哥哥。 「為什麼要問啊……」雪男忍不住苦笑,對方所問的答案,他永遠也不敢說出口。 不久,就聽見一個急促的腳步聲接近,雪男抬起頭就看見跑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的燐,對方一看見自己的笑容才驚覺受騙。 「你故意的?!」燐指著他的鼻子大喊出。 「我故意的,因為要報八年前的仇恨嘛。」雪男輕笑,尋人廣播有年齡限制,爸爸又不可能擔心他的安危,若是想找到他的哥哥勢必只能自己尋找,找遍整個廟會找不到,屆時哥哥應該就會想到這座小公園了吧。 「你這傢伙……可惡!算我服了你。」燐一口氣灌完他遞出的礦泉水,一臉想發火又強迫自己冷靜的矛盾模樣,雪男聳肩回答道:「八年前你可是狠心把我一個人丟在人群裡,最後你是過了多久以後才想起來啊?」 兩個人第一次吵架,是因為一個窮極無聊的原因。 有一次國小放學回家,燐在路上發現有隻逃脫籠子的鸚鵡,他立刻追著那隻漂亮的鸚鵡跑,結果看得太入迷,以至於完全忘記了被吩咐在原地等待的弟弟,等到他回頭尋找時,才找到躲在樹叢裡啜泣的弟弟。 「這有什麼好生氣的啊!四眼田雞雪男!」 聽到燐撂下的這句話,他內心的悲傷和生氣交雜,明知道打不過哥哥,雪男還是撲上去揮拳,兩個人扭打成一團,然後開始冷戰,誰也不跟誰說話,當他以為永遠都沒辦法再跟哥哥合好時,老爸就出了一個奇怪的課題,要他們兄弟倆一起出去買東西。 他原本還以為一走出修道院的大門,哥哥就會憤怒地轉身離去,但在難挨的寂靜沉默裡,哥哥始終不發一語跟在他身後。兩人走到附近的超市,按照清單找尋要買的食材,蕃茄醬、一大袋馬鈴薯跟紅蘿蔔、兩盒咖哩塊和一大盒蛋,這些東西根本不是一個小孩能夠拿得動的,但是在鬧脾氣的當下,他即使用拖的也要獨自拿那兩袋東西。 很傻很笨,那個時候的兩個小孩。 想當然爾,一個小孩子怎麼可能把這麼重的東西搬回家,他的指節開始發痛,但就算如此還是固執的忽視對方。痛苦不堪又緩慢的拖著兩袋物品,到了上坡路後,他逞強的後果就是差點被一台呼嘯而來的轎車撞到,要不是哥哥趕忙拉住自己,可能就會釀成意外,而為了閃躲轎車,所有東西都掉落一地,兩個人也同時摔倒在地上。 整個世界都糟透了,跟哥哥吵架,什麼事情也做不好,對於哭泣的自己感到厭惡不已,卻無法克制眼淚不斷流下,兩人身體和手臂都有多處擦傷,而默默將所有東西撿回的哥哥,只對他伸出了手說:「吶,一人一半吧。」 「我還以為你把老頭子的話都忘了。」燐蹲在他身旁,學著他動手捏造一個山丘。 「怎麼可能會忘記嘛。」雪男低笑回答,怎麼可能會忘記,那天他沿途哭著,而哥哥始終沒有放開他的手,爸爸問為什麼東西會變成這樣時,也是哥哥先維護自己,把錯一肩扛起。 「那為什麼……現在不能夠一人一半了?」 聽到像鬧脾氣的直接問題,雪男苦笑著把好不容易堆高的沙丘推倒,小時候曾經有夢想要用沙子堆出一座比人還高大的城堡,但長大以後明白,那終究只是孩子的白日夢。 「早就不能一人一半了啊,哥哥,我們都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笑得像這是一個多麼理所當然的答案。 長大了,兩個人都不再是天真的孩童,有太多的事物改變,足以讓他們無法說出「一人一半」這樣的話。燐似乎仍無法接受,嘟著嘴回答:「這跟是不是小孩子沒有關係吧。」,雪男聽到這句話又忍不住噗哧一笑,燐不爽的差點拿沙球扔他。 「真羨慕哥哥呢……」他由衷的說出這句話,羨慕對方可以如此直率,毫不困惑。 「該不會說是羨慕我頭腦簡單吧。」燐冷哼一聲,繼續把玩著沙子。 回想起哥哥問的問題,若是有天發現哥哥是撒旦的孩子,做了很多無可挽回的錯事,甚至爸爸還因為保護哥哥而死了,而且因為他的緣故,自己必須獨自背負很沉重的事物…… 「如果有那一天發生,我想我絕對不會因此怨恨哥哥的。」許久,雪男淡淡的回答,燐呆愣了幾秒,扯著乾笑說:「你在說謊吧,怎麼可能……」這人不安的眼神像是害怕受傷的野獸,遲遲不肯相信。 「因為哥哥永遠也不會丟下我啊。」為了給予最認真的答案,雪男笑著再重複一次,因為這個人永遠也不會丟下他。 他一定不會討厭哥哥,就算哥哥闖再多的禍,惹得自己多頭痛,但哥哥永遠也不會丟下自己,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哥哥就陪伴在自己身邊,痛苦還是悲傷,他的身邊永遠都會有哥哥在。 「如果有一天……我倒是覺得哥哥一定會討厭我。」 他苦笑,逕自翻著沙丘裡的石頭,小小的玻璃碎片藏在棕色的沙子裡,不小心就會割破手指,無法止血的傷痕。 「你說什麼?對了!!雪男你要履行承諾喔,你到底有什麼想法……」燐總算記起那天最後問的問題,固執的雙眼用力瞪著雪男,要他立刻說出答案。 「好啊,那你閉上眼,我就告訴你。」 雪男故意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道,內心祈禱對方不要真的照做。 然而,燐卻毫不懷疑的閉上眼,帶著全心全意的信任。 宣告死刑、瓦解偽裝、不是謊言。 像是為了毀壞一切說出的言語,再真實不過的心情。 捉起這人的雙手,並且將自己的手覆上,兩人十指交扣,溫熱掌心相抵,刻意箝制對方的行動力。下一秒燐詫異的睜開眼睛,但他仍是繼續著動作,不給對方反應的空隙,用力吻著這溫熱的唇,用略帶生澀的動作舔舐,甚至將舌探進對方的口中,交換唾液些許甘甜滋味,絮亂了呼吸,曖昧不清的氣息。 燐不可置信的表情,用力地推開他。 ──這就是你要的答案吧。 彷彿有個人在耳旁低喃這句話,答案昭然若揭放置眼前,他再也無法欺騙自己。 「我就說吧,你一定會討厭我的。」雪男聽見自己揚起一絲輕笑說道。 說出那篤定的答案,眼前的景象瞬間扭曲融化,小公園被墨滴般的東西渲染,幾秒後連面前的人都消失不見,胃裡翻騰的噁心感,事物開始高速旋轉,不一會只剩他站在無邊黑暗中。 耳邊傳來呼嘯的風聲,然而雙眼卻被囚困於黑暗裡,感受濕黏的黑色液體在腳邊滾動著,有東西在黑暗裡蠢動,發出尖銳的笑聲,雪男用盡全身的力氣,在腰際的位置找到金屬的物體。 「碰!碰!碰!──」 雪男睜開眼,冷汗直流,自己坐在學校後花園的長椅上,而握著槍的右手還顫抖,前方的牆出現好幾個彈痕。明明應該在房間地板下的鑰匙卻握在掌心中,鏘噹一聲落於地面,宛如種子落地發芽,鑰匙插入土壤中,一絲絲妖異光芒往四方蔓延,地底傳來陣陣聲響,有什麼東西即將破土而出。 夢境反噬,奧薩珈之鑰。 細膩紋路浮現的光芒,魔法圓乍現。 雪男暗叫不好,奧薩珈之鑰似乎快要失控了,他舉起槍,朝鑰匙連續射擊,然而鑰匙像是把所有攻擊都吸收,絲毫未見毀壞。逐漸加大的黑色區域開始吞噬四周,他拿出手機想要請求支援時,一道青色的火焰瞬間照亮天空,隨著青色的火光,出現在面前的少年,緩緩拔出劍。 少年回首對他一笑:「嘖,你這傢伙長這麼大了還不是要我操心嘛。」 「不要廢話了!你往右邊!我往左!」給予對方攻擊指示,雪男趁隙補充子彈,舉槍開始射擊,從鑰匙插入的那點為中心,隨著轉開門鎖的聲響,許多黑色的鬼魅從洞中冒出。燐揮舞纏繞青色火焰的俱利加羅,一刀砍殺阻擋在前者,他則是槍槍準確命中目標。 黑色洞口冒出的都是屬於低等的惡魔,幾個戰鬥回合下來,兩人的合作順利,當最後一隻鬼族消滅,激烈的交戰歸於平靜。燐將劍收入鞘中,轉頭一問:「喂,雪男,你有沒有受傷?」 抓著槍的手無法放開,恐懼和厭惡此時才全數湧出,記得爸爸曾說過人心的縫隙,就是惡魔棲息的場所。夢境發生的片段一閃而過,胸口撕裂的痛處,他想起了這人躲避的神情……該死,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愚蠢的事?! 雪男用力揮開對他伸出的手,拿著槍,扣下板機。 連自己都不能相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