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心,右手背
Okumura Yukiox Okumura Rin
07. A Thousand Winds
神究竟去了哪裡? 若這個世界有惡魔的話,那也應該有神。 ──祂在那裡?祂有沒有聽見我的禱告? 對空中鳴槍的震天聲響,將棲息於周圍樹林的鳥群驚飛。燐停下接近的腳步,雪男雙手不停地顫抖著,除了槍枝冰冷的觸感和黏附在肌膚上的冷汗,好像除此之外的感覺都喪失了。他試圖緩和呼吸,往後退幾步,乾啞的說道:「讓我自己靜一靜……」 「我怎麼可能放你現在這樣一個人啊!」燐立刻拒絕,但雪男完全不理會少年的叫喚,直覺告訴自己必須立刻逃離這裡。 心臟的跳動、記憶的溫暖、冰冷的視線。 一切都是可以被惡魔創造及支配,而他居然毫無抗拒的被收買了。 踏著搖晃的步伐來到這裡,用力推開大門。 空蕩昏暗的室內,眼前是白色大理石堆砌的信仰象徵。正十字學園中央的白色大教堂,一棟宏偉高大的建築,哥德式高聳塔頂,大理石拱門上有著精緻的鑲嵌彩繪和浮雕。在晦暗月夜之下,教堂高處的玫瑰窗透進一抹黯淡的光,長椅前方的牆上,高掛著垂憐人間的雕像。 祈禱話語墜入無際的黑暗,乾澀喉嚨無法開口,究竟該信仰何處? 有一個人從後方出現,伸手用力抓緊他的手臂,少年用氣喘呼呼的語氣說道:「我抓到你了。」 燐深怕他會掙脫,乾脆抓住整隻手臂,氣急敗壞地大喊:「你這傢伙給我冷靜點!」但雪男不理會對方,用力甩開燐的手,繼續向前走著。 「可惡,說什麼都聽不進去了嗎?!你給我先冷靜一下!!」燐不耐地說完,居然握緊拳頭,用盡全力的揍向他腹部,雪男吃痛的蹲下身,見到燐搖晃著惡魔尾巴,故意揚起的笑問他冷靜點沒,腦中的混亂立刻被另一種殺意取代,他咬牙切齒的回答:「多謝你啊哥哥,我現在只想拿槍打爆你的頭。」 正當兩人爭吵不休時,門突然應聲而關。 兩個人相視一眼,似乎各自想起了之前夢境的遭遇。 「該死,門打不開了!」燐使出全身力氣想推開大門,但門卻文風不動。「我去檢查窗戶看看。」雪男接著這句話,但預感此舉應該沒什麼用,測試過所有的窗戶,果然全部通通被封死。從玻璃窗外望去,窗外的景緻已不是熟悉的校園,而是一片虛無的黑夜,可以看見朦朧的月光。 兩個人分頭繼續尋找出入口時,突然颳起一陣陣白茫茫的冷風,其中挾帶著刺骨的寒度,雪男正覺得奇怪時,頓時灰色塵暴狂颶,在幾近快失去的視覺之中,勉強聽見風中傳來的呼喚,他艱困地朝聲音的方向走去,奮力握住對方伸出的手。 「這個是……雪嗎?」聽見燐的喃喃自語。 雪男也跟著伸出手,那飄落掌心的白色結晶體是熟悉的雪花,沒想到大教堂內居然下起了雪,兩人仰首只見蒼茫茫的一片白霧,以及那不斷飄落的雪,堆積在肩膀跟手臂,反射著白色微弱光芒。 雪男這時才意識到哥哥穿的是短袖制服,與自己相握的手已開始忍不住發抖了,雪男連忙拉起燐的手說:「我們先找個地方躲一下好了。」依著模糊記憶路線,找到教堂的祭壇,那下方的的空間裡剛好夠兩個人躲避風雪。 躲進窄小的空間裡,驟降的溫度,兩個人相互倚靠著,燐環抱手臂縮成一團,雪男依然可以感受到對方不停打顫,他猶豫了一會才開口說:「過來吧。」隨著敞開雙臂的動作,燐立刻明瞭他的意思,毫不考慮的就躲入他臂彎裡,還滿意的嘆息道:「我從來沒這麼感謝過你耶,感謝你老像個神經病一樣四季都穿著冬天的衣服這件事。」 「你若這麼嫌棄的話可以不要啊。」雪男爆青筋的憤怒吼道,作勢就要推開,燐則立刻大笑著把他的手臂拉攏點,彷彿貪求更多溫暖般,往他的懷抱裡縮。 大雪似乎吸收了其餘的聲響,世界只剩風雪狂嘯,顯得無比孤離和靜寂。仰望漫天雪花慢慢飄落,身處無止境的夢境,卻奇妙的感到平靜,小小擔心著自己加快的心跳是否被對方輕易發現,卻又期盼此時此刻可以延續下去,即使多一分多一秒也好。 是夢…… 還是現實…… 你還不知道嗎? 還是你早已全都發現? 「我已經分不清什麼是夢……什麼又是真實……」 聽見這句疲憊的話,燐回首沉默的凝視,最後悄悄執起了雪男的手,並且將他的手貼近了臉頰,掌心傳來熟悉不過的溫度,像是等待他確認般,許久,燐才揚起一抹微笑說:「這是真的吧,夢或許虛幻,但這溫暖是真的吧,如果什麼都不能相信,那就相信這個就好。」 左手心,右手背。 用力扣緊的手,是再真實不過的真實。 「雪男,你知道嗎?我做了什麼樣的夢。」 像是想起什麼好笑的事,燐突然揚起笑問,雪男搖搖頭,表示猜不出。 燐向後靠向他的肩膀,似乎在思考如何開口。 「吶,中學的時候,你們班教數學的老師是不是一個戴假髮的禿頭男?還有你是不是坐在靠窗數來第五個位置?前面座位是一個奇怪的男生,每次上課都在偷看雜誌。」 雪男驚訝又困惑地回問:「你怎麼知道……?」記得那時候的哥哥幾乎天天翹課,照理說不可能知道他班上的情況,況且還這麼詳細。 「哼哼,真的很可惡啊,你這小子明明以前是個愛哭鬼,卻那麼受歡迎,三天兩頭就有女生跟你告白。直到有一天……你跟告白的女生說其實你已經有喜歡的人了,結果這消息立刻就傳遍整個學校,天天翹課的我,大概是唯一不知道的那個人吧。」燐似乎想到中學那時翹課的荒唐歲月,忍不住咋舌。 哥哥你怎麼會知道……雪男皺著眉頭,暫時先把這個疑問吞進肚子,繼續聽燐敘述這越來越奇怪的內容,心臟不由地用力鼓譟起,好像在預告接下來,將會讓他聽到震驚不已的後續。 「那個漂亮女生一直不死心的問你『你喜歡的人是怎麼樣的人』,然後你就回答了她。」 說到這燐停頓了一下,咳了幾聲模仿雪男的語氣說道:「我喜歡的那個人是個笨蛋,而且又暴力至極,常常搞砸一堆事情,唯一的長才是煮飯,除此之外沒什麼優點,總而言之就是這樣糟糕的人。」 話中描述的特徵再明顯不過,連撇清含糊都難以帶過,雪男伸手就想捂住燐的嘴,阻止他繼續說下去,誰知對方張口狠狠一咬,雪男痛到趕緊收回手,燐不理會阻擋,繼續說下去。 「那女生問你為什麼會喜歡上這麼糟糕的人……結果你回答說,你也很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或許是前世報應也說不定,但就算那個人又笨又麻煩,喜歡上就是喜歡上了。」 「那只是、只是你做的夢而已啊!」雪男首次感覺到自己如此狼狽,過於震驚之餘,只能說出結結巴巴的話。 而難得發現自己佔上風,燐顯然很開心,捧著肚子哈哈大笑,雪男正想給對方一點教訓,這人才側身靠著他輕喃:「是啊,那或許只是我做的夢,但是你可以告訴我,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是虛幻的夢? 還是曾經發生過的真實? 「我做了很多個夢,夢裡都有你,小男孩的你、中學生的你、膽小愛哭的你,你忍受許多痛苦,說要變得更強,才能保護十年後可能會看到很可怕事物的哥哥……雪男,對不起吶,讓你獨自承受這麼多事物。」 燐微笑著收緊手臂,最後小小聲地在他耳邊補上:「謝謝你為我做了這麼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安心不已的暖度,像是小時候安慰哭泣的自己,溫柔的擁抱。 對於哥哥所問的問題,其實他早已有了答案。 因為不想再看到你渾身是傷,所以才想立志成為醫生;因為唯有變得更強,才有辦法保護你……他無法克制的眼眶溼熱,原以為永遠不會被知道的心情和故事,那些隱藏的諸多秘密,都可以用這份說不出口的情感做總結,他是個膽小鬼沒錯,只能暗自吞掉唯一的答案和徹底壓抑的心情。 「你呀真的是很混蛋耶,你懂不懂這樣我……」故意用生氣的口氣數落,但燐顫抖的聲音似乎也透露那份迷惘,疊合的溫暖取代了消逝話語,安靜的依偎裡,許久燐才撇過頭,不自在的開口:「……還有,那可是你哥的初吻耶!該死真的便宜你了。」 憤慨不已的口吻,以及發現那紅透了的耳根和完全僵直的惡魔尾巴,雪男頓時失笑:「大不了我讓你親回來啊,況且我早決定要把這樣的情感處理掉了……所以就再給我一點時間吧。」說到這就此打住,擺明不想多談。 燐大嘆一口氣說:「有時候真的覺得你很死腦筋耶,就沒有想過要聽我的回答嗎?」 雪男沉默不語,表情只寫著我幹嘛問你。 燐擺擺手,一臉受不了的表情說道:「算了算了,要跟你這種僵化腦袋解釋,還不如先把眼前的事情解決……坐以待斃可不是我的作風!」燐逆著風站起,細雪剎那轉為暴風雪,他無懼地往前走,拔出俱利加羅,青色火焰瞬間照亮黑暗,用力朝著前方用力一揮,狂大的風雪瞬時停止。 青色光芒消逝,雪男才看到前方出現了一個跟人同高的大洞,不禁開始頭痛思考該如何向理事長解釋被破壞的大教堂,完全不知道對方的煩惱,燐笑著向雪男招手說:「雪男~快點!這裡有出口。」 來自真實與夢境的拼湊空間,他們不斷跨越兩者的交界,卻遲遲找不到出路。牆壁的洞透出些許光亮,雪男心中響起一陣不祥的騷動,前面的空氣中飄著一絲淡淡血腥味,他急忙出聲喚住燐:「喂!哥哥!等一下!」 「幹嘛?」燐困惑回首的瞬間,從洞口湧出一大團不明的黑色物體,霧狀的身軀只有一張血盆大口,而由嘴巴滴下的口水瞬間腐蝕碰到的物體。燐反身抽出劍一砍,那些東西才稍稍退卻,他口中不禁罵道:「可惡!這也太煩人了吧!」雪男也迅速趕上前補了幾槍。 兩人正想要追擊,黑色霧氣三兩下就消散在空氣裡,燐低啐一聲,雪男則皺眉不語。他們站在一個金碧輝煌的長廊,地板鋪著華貴紅地毯,壁燈燭火搖曳,牆壁兩側掛著一張張的名畫,都是些連燐都說得出名字的有名藝術家,每隔幾步路就有一扇緊閉的門,整條長廊寂靜無聲。 然而與華麗的裝飾完全反襯,舉目望去地板上堆滿怪物屍首,鮮紅的血還汩汩流著,堆疊的殘破肢體裡甚至見到人類的軀體,空氣裡飄散濃濃的血腥味,這裡似乎剛歷經一場大屠殺。 燐踩著血泊正想要前進,雪男就立刻拉住他的手,燐錯愕的問:「喂,你幹嘛啊?」雪男蹲下檢查他剛剛閃避不及而造成的傷口,燐正想開口勸對方放棄,傷口已經自主痊癒中,雪男仍拿出繃帶,像是過去無數次那樣為他仔細包紮。 「不是說好了嗎?不管你的傷口好得多快……都要讓我替你包紮。」雪男沉靜的陳述,再次聽見相同的話,胸口似乎湧上某些不知名的情緒,刺痛又帶點酸楚,這一次,燐逃避似的轉頭說:「謝、謝啦,雪男。」 兩人聚精會神朝著長廊深處走去,門後不時傳來窸窣的腳步聲響,他們對望了一眼,同時感覺到那聲響似乎在引導他們前進,有時是左邊的門,有時是右邊的門,腳步忽快忽慢,嗅聞得出對方惡意戲弄的意味。 「是這裡!」燐看準時機,用力推開其中一扇門。 腐敗味瀰漫鼻腔,兩個人站在那扇門前,怎麼也無法踏入。 連接門的那個空間,僅僅維持那一瞬的畫面,像似把時間完全凍結,與記憶裡分毫不差,從小到大生長的修道院,處處倒塌的牆壁和柱子,夜色照耀在殘破不堪的事物上,硝煙瀰漫,這是終結過往平靜的一刻。 哥哥望著某處不發一語,那位置空蕩無人,雪男明白對方在尋找著誰,他握緊兄長的手輕聲地說:「所有事情都過去了……」感覺到對方用力的回握,燐深呼吸幾次,彷彿從深邃的幽暗中解脫,他輕鬆地一笑說:「我們走吧。」 開啟門,闔上門,再開啟門。 無名的腳步聲牽引兩人前進,每扇門後都是一個奇妙的幻境,各式各樣的顏色和事物交會,偶爾冷不防會看見過往的黑暗,兩個人無多加停留,已經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迷惑了,現在只要相信握緊的手就好。 「這裡是盡頭了……」燐喃喃說著。 盡頭只有一扇門,兩個人眼神示意,將手放在門上用力一推。 一推開門就立刻踩了個空,無防備地向下墜落,最後兩人落在波濤洶湧的黑色水體之上,兩個人踩著水波晃漾,不穩的站在水面之上,這奇妙的水體中似乎不會讓人沉沒。 有隻色彩斑斕的怪物在前方載浮載沉,需要仰首才可以將全貌收入眼底,祂樣貌如傳說中的水怪般,長頸和佈滿鱗片的尾鰭,兩排密集尖銳的齒牙,軀體則像是巨大不規則的海綿凹凸不平,每寸皮膚不時變化著顏色,怪物張口吐息出濃濃的黑色瘴氣,一看見他們倆人,便發出陣陣沉厚的怒吼聲。 「嘿,總算可以活動筋骨啦,雪男,你應該記得那句話吧。」燐狂妄的拔出俱利加羅,青色火焰繚繞,準備攻擊的姿勢,他則笑著抽出槍:「一人一半,對吧?」 槍響像是宣告開戰時刻,兄弟倆人各從左右兩邊攻擊,怪物用著與笨重身軀相反的敏捷速度,狠戾地一口咬向倆人。黑色水花四濺,火焰和槍聲交雜,隨著怪物憤怒的情緒升高,黑色的海水也捲起洶湧的大浪。 普通的攻擊似乎毫無效果,只有體力逐漸消耗著,正當雪男認為不能再這樣下去時,燐突然放下劍,回首茫然地說:「雪男……這傢伙好像在說爸爸的名字耶……」他立刻大喊:「笨蛋!不要放鬆注意力!」放鬆警備等於把命白送給敵方,但話已來不及,一個巨浪就將哥哥吞噬,自己也在措手不及之際,瞬間被巨浪給滅頂。 沉入海中的剎那,他拼命地掙扎向上游,無奈全身力氣一點一滴用盡,意識開始模糊,堅持到最後一刻還是鬆開了口,原本以為迎來的是痛苦窒息,雪男頓時驚訝的瞪大了眼,嘴巴呼出的氣體變成一連串的小泡沫上升,在水中可以順暢呼吸?! 身體仍逐漸向下沉去,向上仰望是一片美麗無比的景緻,像是有人打翻藍色的顏料,餘波盪漾的各種藍色,淺淺深深地暈染,在光影的調和之下,稀疏的光點閃爍。他頓時有種變成魚的錯覺,哥哥似乎比他早適應水中的環境,自在地游泳著,向他招了招手,雪男笨拙的朝燐游去。 水中無法聽見聲音,只能依照嘴型推測,雪男努力辨識哥哥想說的話,邊跟著重複念出:「牠說在……海底……閉上眼……就可……」燐見他困惑的神情似乎感到不耐,乾脆直接伸手將他的雙眼闔起。 無止境地向下墜入、向下墜入…… 潮水起落的聲響,回歸母體懷抱,那是生命最初的聲音。 像是睡了一個舒服長覺,疲憊被深沉的睡眠給帶走,四肢帶著些微的麻痺感,有人輕輕推著肩膀,他才悠悠轉醒,雪男睜開眼就看見哥哥的側臉,他用力撐起身子,把歪掉的眼鏡推回原位,沙啞的問:「我們又到哪了……」不斷穿越幻境,已經快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燐遲遲沒有回答,只是望著遠方那一端。 雪男也轉頭望向同個方向。 瀰漫空氣中的熟悉花香,微風吹過樹梢揚起一陣舒服的沙沙響聲,飄著薄雲的藍天灑落暖和春陽,地面上是葉間晃動的影子,一枚飄落的櫻花緩緩瓣落在肩上。在全然盛開的櫻花樹下,十字架墓碑前有個熟悉的身影,那個人點著菸大吸一口,直接拿起酒瓶豪邁仰頭就灌。 「唷,歡迎抵達終點。」藤本獅郎舉起手,笑著向兩人打招呼。 「臭老頭!!~~~」下一秒,燐衝上前揮出拳頭,強而有力的一拳卻輕易被對方接下,藤本捻熄手中的煙,放聲大笑說:「唷,長大的燐完全沒什麼變嘛,喂喂,不是叫你說別動不動出手揍人嗎?怎麼完全聽不進去呀。」說完話,藤本側頭注視後方的雪男,好一會才微微笑說:「看來長大的雪男已經不是那個愛哭鬼啦。」 比記憶裡還要年輕幾分的臉龐,仍可以輕易認出,這人身穿著黑色的牧師服,帶著一副眼鏡,垂掛胸前的十字架,手中點燃的香菸裊裊,揚起那令人懷念不已的灑脫笑容,那是永恆堅強的象徵,信賴倚靠的存在。 ──他們的父親。 「喂喂喂,你們幹什麼啊?」藤本皺眉說道。 燐低下頭,顫抖的肩膀和握緊拳頭,彷彿是在忍耐某種情緒,雪男咬著唇沉默,無法再往前一步,見到兩個人這副模樣,藤本大嘆口氣說:「既然你們會拿到那把鑰匙,就代表我已經死了對吧。」 兄弟倆輕輕地點頭,藤本見狀苦笑,似乎拿他們沒辦法,用力地搔亂兩人的頭髮,張開雙臂擁抱兩個兒子,以受不了的語氣說道:「哭什麼哭啊,男子漢不要輕易掉眼淚啦。」兩人聽見這句話淚水反而落得更兇,用盡全力地回抱,站在這人的面前,他們永遠都只是個需要父親的孩子。 「這是梅菲斯特提出的條件之一,你們兩個必須通過奧薩珈之鑰的測試,他才願意當你們的監護人。其實奧薩珈之鑰無善惡之分,它只是反映人類的深層意識,以及那些隱藏的事物,我相信你們兩個一定可以完成的……吶,有沒有因為夢境,多了解彼此的一些事?」 像是知道他們在夢境所經歷的一切,藤本微笑眨眨眼,不知從何處拿出兩個酒杯,傾身就替兩人倒酒,率先舉杯一飲而盡笑說:「哈哈,機會難得,就跟爸爸喝點小酒,也講講最近過得怎麼樣吧。」燐和雪男對望,這樣的劇情安排實在出乎意料,但是似乎又像是爸爸會做的事。 兩人開始敘說這些日子發生的點點滴滴,入住正十字學園後所遇到的人們,以及在學校發生的趣事,燐自豪報告說他已經成為驅魔師訓練生,雪男則皺眉補充燐那糟糕丟臉的成績,以及那些細瑣的生活小事。藤本不時大笑附和,偶爾也會皺眉沉思,大部分的時候都微笑聆聽他們說的一言一句。 櫻花飄落酒杯,藤本啜飲最後一杯酒嘆道:「櫻花很美吧,但這只是奧薩珈之鑰所製造出的幻境,把過去跟現在的軌鍊連接,你們看到的我只是過去的一個幻影。」苦笑的解釋完,兩個少年瞬間露出黯淡的神情,藤本立刻用力拍一下他們的肩膀。 當兩人還是七、八歲的孩子一般,即使現在已經不需要蹲下身才能齊平視線相望。 從小到大,這個人溫柔期許的目光未曾改變。 藤本先是用力彈一下燐的額頭,用著小時候教訓他的口吻說:「燐,要用你的力量做溫柔的事,知道自己的身世時不要太過沮喪,有天一定會有人懂你的溫柔,你呀,一直都是我驕傲的笨兒子……」 面對雪男,藤本則微笑輕拍他的肩說道:「至於雪男,從一個愛哭鬼變成現在的你,應該經歷了不少辛苦的事吧,好好學著坦誠面對自己,記得你不是一個人吶,感到害怕不安時要讓另個人替你分擔唷。」 風速開始增強,颯颯地吹過林間,櫻樹枝掗搖曳,粉色花瓣紛飛落盡,三人的空酒杯,想說的話怎麼也說不完,然而離別的時刻卻已近,藤本放下酒杯,燐與雪男站在原地不肯移動腳步,他強迫兩人轉過身。 只聽見身後摯愛的父親笑著說:「回去看我吧,順便讀讀墓碑上的詩,那是我要給你們的話……還記得吧,小時候你們第一次吵架和好的那晚,我在櫻花樹下對你們說各自說的一句話,千萬別忘了喔。」 那時候父親附耳說出的話,小時候的他們還懵懵懂懂,無法理解那是什麼意思,然而,現在的他們已經可以明白那兩句話的意義。 那雙手從背後用力推他們一把,要他們自己向前邁出腳步。 「就算過了多久,去了多遠的地方……」 「我一定都會永遠陪在你們身邊……」 ──夢醒了。 刺眼的朝陽直射眼睛,燐不舒服的掙扎翻身,想要閃躲刺目的陽光,頭似乎枕著一個溫熱的東西,意識模模糊糊的根本不想思考,他靠著那暖和有軟度的物體,大大打個哈欠,正想回到夢鄉,但物體居然主動的推開自己,他不滿的睜開眼。 雪男坐起身向他道早安,窗外傳來吵雜的鳥叫聲,一縷金黃色的陽光灑落地板,正十字學園男子宿舍六零二號室,日出之際,比平常上課還早醒來的時間,兩個人都在同張床上,燐維持著剛睡醒的姿勢,望著弟弟以嘲笑的語氣說道。 「雪男,你長這麼大了還這麼愛哭啊?」 「哥哥你也是吧,哭得亂七八糟的。」雪男笑著提醒對方也是滿臉淚痕,燐動手抹抹自己的雙眼,這才發現掌中聚集的透明液體,雪男也是相同的狀況,溫熱淚水沿著臉頰不停滑落。看著彼此哭紅的眼睛和鼻子時忍不住噗嗤一笑,但卻無法克制眼淚的湧出,兩個人只能不斷哭泣著。 最後一個夢很溫暖,然而卻想不起來夢見了什麼。 只記得那個夢是如此懷念,卻也如此悲傷。 懶得起身去拿衛生紙,兄弟兩人彼此用衣袖替對方擦著眼淚,邊笑邊哭著,怎麼也無法擦乾那不停落下的眼淚,「別哭了……不要哭了……」最後燐乾脆摘下雪男的眼鏡,細密地吻去淚水,呢喃安慰的話語,帶著淡淡鹹味的吻,自然的像是出自本能。 「我喜歡你,哥哥。」 雪男微笑,握住對方的手,不知為何現在可以坦然說出這份心情。 聽到這句話,燐臉瞬間漲紅,向後大退一步,結結巴巴地說道:「等、等等!你這次又說得太直接了吧!──」 「我可不只一次懷疑自己眼睛還是腦袋真的有問題,居然會喜歡上哥哥這種笨蛋,煮飯是唯一長才,而且動不動就跟別人打架……」列舉越來越多的缺點,燐的表情逐漸轉為陰沉,正當脾氣要發作時,雪男淺淺一笑,說出那帶著釋然的話:「就算你有這麼多的缺點,就算你是我的親生哥哥,我還是喜歡上你了……」 不只是兄弟,而是比兄弟更多、更不同的……陌生的情緒在內心翻騰,燐看到對方眼底仍有揮之不去的黑暗陰影,似乎極力想扼殺掉這段情感,他像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曾嫌惡,突然緊緊閉起雙眼,用力抓起對方的雙手。 雪男困惑這人突來的動作,結果在理解不能的情況中,燐突然用額頭撞上自己的嘴巴,嘴唇被撞得很痛,愣了將近十秒鐘,他忍不住轉頭開始捧腹大笑。 做出用著額頭強吻對方的蠢事,燐捂著額頭,臉頰發燙漲紅,腦袋整個亂哄哄的說:「總、總之如果要我說出確切的答案,我真的給不出來,但是有一天我絕對會告訴你答案,現、現在我只知道,我希望你這份心情不要消失掉……」 至少他們還在一起,慶幸他們還在一起。 淚水總算擦乾,兩人相視而笑。 頗有默契的兩人,同時響起肚子咕嚕咕嚕叫的聲音,燐下床準備盥洗,打算準備兩人的早餐,破曉的朗朗日光,昨夜的陰霾盡散去,雪男望向窗外晴朗的好天氣,笑著提議:「哥哥,今天的天氣很不錯,我們去掃幕吧。」 燐也微笑點頭同意。 決定好早餐要煮的菜色,燐走去廚房後沒一會又衝回來,大呼小叫的要雪男看他在廚房發現的紙條。 「奧薩珈之鑰我就拿走啦 梅菲斯特。」信末還畫了一個醜醜的自畫像。 「雪男!奧薩珈之鑰被理事長拿走了!等等……我們是不是白白被利用啦?」燐總算想起引發這一切事件的鑰匙,無奈缺失了那關鍵一塊的記憶拼圖,只記得不斷輪迴作夢,卻無法想起最後一個夢境的內容,只隱約覺得他們好像被利用了。 「很多事都在理事長的操縱之下吶。」雪男拾起紙條閱讀完,大嘆口氣,似乎頗有同感,若沒釀成什麼大禍,鑰匙被收回也是件好事吧。 兩個人最後決定把早餐外帶,乘著第一班車,悄悄回到修道院,因為時間還早,修道院的人們沒有察覺兩兄弟回來。他們直接走向墓園,兩側的櫻花樹已經是一片綠意,萌生的綠芽充滿生命力。 「聽崎坂神父說刻在墓碑上的這首詩,是爸爸很久以前就指定要刻在自己的墓碑上。」雪男彎身將白色百合花束放在墓前,伸手觸摸灰色的墓碑。 燐努力想要閱讀墓碑上文字,無奈英文對他而言就等同古代惡魔文,轉頭投以求助的目光,雪男只好嘆息開始解釋:「……據說以前有一位喪妻的印地安人,他無法承受妻子離去的痛苦,本想要追隨妻子死去,而有一天在整理妻子遺物時,發現了這首詩,而打消輕生的念頭。」 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weep. 請不要佇立在我墳前哭泣。 I am not there;I do not sleep. 我不在那裡,我沒有沉睡不醒。 I am a thousand winds that blow 我已化作你身邊的千縷微風 I am the diamond glints on snow 我是白雪上閃耀的光芒 I am the sun on ripened grain 我是金黃稻穗上映照的陽光 I am the gentle autumn rain. 我是滋潤你心的輕柔秋雨 燐準備了簡單的西式早餐,野餐籃子裡裝著塗滿果醬的土司、一大罐柳橙汁和幾顆水煮蛋跟煎培根,兩個人席地而坐,舉起柳橙汁乾杯,或許這情景會被路人斥責不尊重逝者,但爸爸應該會很開心吧,此刻就像是昔日與父親聊天般輕鬆,心中的那抹悲傷已消散,轉換成另外一種繼續下去的勇氣。 燐知道現在的自己還不夠,要付出加倍的努力才能追上雪男。自從他變成惡魔之後,雖然必須面對許多痛苦的事物,但也不盡然都是壞事。詩繪美、志摩、子貓丸、勝呂,這些來到正十字學園所認識的人們……都是嶄新的際遇。 「但我想應該再也沒有人比你更重要了……」燐悄悄說出的這句話。 「因為我是弟弟?」雪男揚起笑,參雜一點苦澀。 聽見對方這句回答,燐突然靠向雪男的肩膀上笑個不停,像是看到多好笑的畫面說:「沒想到你也會鬧彆扭,雪男你也太可愛了吧。」,兩個人鬧了好一會,他最後才認真的回答:「笨蛋,是因為怎麼樣都不可以失去你啦……」 When you awaken in the morning’s hush 當你在晨曦的寧靜中醒來 I am the swift uplifting rush 我會是那盤旋的飛鳥 Of quiet birds in circling flight. 帶你振翅高飛 I am the soft starlight at night. 我是夜空中晶亮的星辰 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cry, 請不要佇立在我墳前哭泣。 I am not there; I did not die. 我不在那裡,我從未死去。 雪男恍恍想起小時候曾問過爸爸這樣一個問題,若這個世界有惡魔的話,那也應該有神,那為什麼只有邪惡的惡魔不斷出現,然而卻始終沒有見過祈禱詞中所提及的神。 神究竟去了哪裡? 祂有沒有聽見我的禱告?…… 抬頭望著哥哥大咬一口三明治,還比出大拇指,大力誇讚自己做的料理就是好吃,最後甚至向墓碑舉杯,雪男揚起淡淡的微笑,這個人原本就不會為任何事物動搖嗎?還是因為自己的緣故,他才會笑著接收了這份禁忌的情感,沒有任何的嫌惡。 像是想到什麼,燐賊笑地對他伸手:「雪男,今天帶的東西要全部吃光喔,還有為了感謝我幫你做的早餐,偶爾也要貢獻學校餐卷孝敬孝敬哥哥吧。」他立刻燦笑回答:「若是哥哥的惡魔藥學考試考及格,以慰我每次批改你考卷的痛苦,那麼我會考慮看看的。」 原來神一直都在聆聽著,想藉由無形的命運安排, 告訴他,這些沒有被看見的事物和情感終究有被知曉的一天。 最後的「如果有一天」。 關於無數日子後的未來「如果有一天」。 「吶,如果有一天,當所有的事情都完成以後,撒旦被我痛揍一頓,你成為醫生,我在想……搞不好開一家居酒屋好像真的不錯。」 他們倆人同時想到那虛幻的夢境,生活在短暫的平靜日子裡,平行世界的他們,沒有沉重的命運逼迫,但此刻回憶起卻沒有惆悵之情,反倒是發現了新的想法,燐輕笑說:「我的手藝還不錯吧,我想搞不好真的可以自己開家店耶。」 「聖騎士開的居酒屋嗎?這也太不相襯了吧,不過繼承這家修道院好像又不太適合你。」雪男笑著搖搖頭說,夢境是夢境,現實是現實,但是若把夢境當成現實努力的目標也不錯,或許這不相襯的夢想會有實現的一天。 「未來誰也不知道,不然到那一天再想就好啦。」燐無所謂的聳聳肩。 兩人同時伸出了手,相視而笑。 即使要赤腳走過滿佈荊棘的道路,但是一人一半的話,應該會輕鬆點吧。 一陣大風颳過,回首望向十字架的墓碑上,那銘刻的詩句。 他不在這,他沒有沉睡不醒, 相信爸爸應該也在某處永遠守候著他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