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心,右手背
Okumura Yukiox Okumura Rin
02. Good bye
天微微亮,曙光穿過稀薄的雲層,下了一整夜的雨剛停,少年穿著驅魔師的服裝站在門前,太原一臉睡眼惺忪的出來迎接:「雪男,你回來啦?」他微笑回答:「跟理事長討論完了,我想去給爸爸掃墓。」 今年花期來得特別晚,小水漥裡還飄著幾枚櫻花瓣,少年沿著小徑向前走,不久後就到了父親的墓前。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整理的,少年把周遭環境稍稍打掃後,太陽已完全升起。 站在十字架墓碑前,就忍不住回想起葬禮那天的情景,哥哥也是像這樣站在此處,望著墓碑上銘刻的名字沉默,雨打濕了那人的肩膀,而他只能在遠處遙望。 佇立許久,直到約定的時間快到了,少年才不得不離開。 在臨去之際,突然颳起了一陣強風,櫻花紛飛,好像聽到某個熟悉的聲音。 少年回過頭,沒有任何人在。 倒帶了記憶裡的話語,那個爽朗嗓音和一記大力的拍肩,是鼓勵他這個膽小鬼一步一步前進的力量,直到失去後才猛然間意識到,那份缺口有多麼的大,少年不禁想,若有一次重來的機會,他一定會開口反駁。 「爸爸,離別這種事就算花了十年、二十年都不會準備好的……」 少年喃喃的話語消逝在風中,吹向誰也不知道的遠方。 ¶ 「哈哈哈!你的哥哥奧村燐,身為撒旦之子居然想成為驅魔師──」 彷彿這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對方笑到流出眼淚,誇張的趴在桌子上狂笑,手還忍不住捶桌,好一會,梅菲斯特才抬起不滿的臉說道:「你好像一點情緒也沒有,真是不好玩吶。」 雪男淡淡一笑:「因為我知道哥哥大概會這麼選擇吧。」 對方說要商討一些後續的事,他現在才會站在富麗堂皇的理事長辦公桌前。只有收緊的拳頭知道的逞強,他不斷地來回提醒自己,這次已經不是預演了,往後就只剩下他一人。 「梅菲斯特閣下,之後就拜託您當我們兄弟的監護人了。」雪男一鞠躬,梅菲斯特擺擺手表示不在意:「藤本很早以前已經拜託過我了,現在的重點是你哥哥,不管再怎麼隱瞞,過不了多久上面肯定會發現藤本做的事。明天就是入學日,青色火焰究竟能不能成為有用的武器?奧村燐可否控制住火焰……」 「哥哥一定可以的。」原本毫無表情聆聽的他,忍不住打斷對方的話。 見到他動搖的模樣,梅菲斯特從玩味的表情改成一抹得逞的微笑:「你爸爸或許認為可以順利進行下去,但是事情可沒有這麼簡單唷。」話說罷,梅菲斯特拿起紅茶杯輕啜飲,桌上擺放著精美茶具,玫瑰形狀的巧克力放在紅絲絨的盒子裡,還有一看就覺得甜膩的鮮奶油草莓蛋糕。 「對了,奧村老師,你哥哥好像還不知道你的真實身分嘛。」梅菲斯特富有興味等待他的回話,似乎覺得自己焦躁的反應很有趣。 「明天八點,您會來接我們吧?」雪男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而梅菲斯特彷彿已得到想要的東西,笑著沒有追問下去。 惡魔眨眨眼,對悲劇的遊戲微笑,放開藏起的籌碼跟劇本。 象牙做的白色西洋棋,落在地板上發出清脆聲響,正式宣告開幕。 雪男掃完墓匆忙回到修道院,幸好還來得及,他急忙繞回房間拿行李,看來哥哥已經先行離開了。他趕在最後一刻出現,小心確認自己的表情沒有異樣,笑著向正要上車的兩個人打招呼,當理事長小聲解釋完狀況,哥哥就一臉氣急敗壞,險些沒揍人的模樣。 全程他都很配合的站在一旁,裝做什麼事也不知道。 「跟從小住到大的修道院道別過了嗎?」梅菲斯特的最後一個問句,故意笑著說給燐聽,卻不忘悄悄瞄了他一眼,雪男明白,這也代表著自己即將離開生活十五年的地方…… 兩人坐上誇張的加長禮車,車廂內窒息的氣氛,梅菲斯特無謂地望著車窗外風景,雪男則若無其事翻著待會新生宣誓的稿子,他知道哥哥正在偷偷觀察自己,因為映在車窗上的表情一覽無遺,但他繼續翻著稿子,雖然一個字也念不進去,輕顫的手誰也沒注意到。 先別問,再等一會就好, 因為等到那一刻,就算不願意也要揭開底牌。 雪男數著自己的呼吸倒數,他很緊張,比新生代表宣誓的時候還緊張,比第一次驅魔任務的時候還緊張,四、三、二、一……他轉開門驅魔塾的門把,環視一個又一個陌生驅魔訓練生的面孔,以及親哥哥那完全震驚的表情。 十年的秘密,多揭開一個。 「我是在兩年前當上驅魔師,七歲就開始訓練。我一出生就從哥哥那裡受到魔障……在我懂事前,就能看見惡魔了。我早就知道……只有哥哥一無所知。」聽見自己平板的聲音敘述過去。 拔劍,拔槍,親兄弟兩人。 打開壓抑情感的蓋子,他快分不清楚自己說的話是偽裝還是真實。 「神父是這個世界唯一可能承受得了撒旦附身的人……他不可能會輕易讓撒旦趁虛而入,除非精神面受到了致命打擊,那就是哥哥!是哥哥殺了爸爸!」剎那間,腦海一閃而過許多畫面,當年爸爸談論那遙遠未來的神情,爸爸躺在血泊裡僵硬失溫的身軀,最後,負面的情緒終掩蓋理智。 若不是哥哥,也許今天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若不是哥哥,也許爸爸就不會死。 若不是哥哥,也許自己就不會…… ──「雪男,燐只是一個空有正義感跟蠻力的衝動笨蛋對吧。」 腦海中最後停格的畫面,是淺淺微笑的爸爸。 某一天,和爸爸站在修道院的大門前,等待闖禍的哥哥回家,爸爸突然轉頭說出這句話。擁有強烈的正義感而常出手打抱不平,又因為一身蠻力常常搞砸事情,跟命運和身份無關,哥哥只是一個再衝動不過的笨蛋。 所以,他當然明白這不是哥哥的錯。 身為撒旦之子、爸爸的死、甚至現在的他都不是哥哥的錯。 青色的火焰舞動,戰鬥結束,教室瀰漫土色的濃濃煙霧,最後哥哥拔出劍猛然一揮斬殺他身後的惡魔,附帶那再氣憤不過的一句話,「少狗眼看人低了!我才不會和弟弟為敵呢!」 雪男佇立在原地,緩緩放下手中的槍。 很淡、很淡的微笑,他輕輕地開口問,問一個他早就知道答案的問題:「神父臨死前……是什麼模樣?」 想必爸爸一定是非常帥氣吧。 哥哥笑了笑,說出一模一樣的答案。 「我們就是一對笨蛋兄弟了。」 「不,請別把我和你混為一談。」 對方趾高氣揚的模樣讓雪男立刻否認,燐揉揉鼻子,掩不住的笑意,似乎已完全放下心。越過那條尷尬的分隔,沉重窒息的氣氛頓時消散,見到哥哥恢復平時的態度,雪男也在心中鬆口氣,卻無法完全祛除心中的陰影。 第一階段通過,這也代表啟程踏上阻礙重重的道路, 兩人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打鬥結束後,換間教室繼續課程,等待魔障儀式結束後,講解學生注意事項以及領取這學期課本,龐大陌生的資訊顯然讓哥哥一個頭兩個大,現在兩人的身份是學生與老師,接收到燐投以的求救目光,雪男挾帶私人恩怨的假裝沒看到,好不容易等到夜幕低垂,混亂的今天才終於告一段落。 正十字學園男子宿舍六零二號房。 全然的黑暗房間裡,他沒有開燈,行李暫時放在櫃子旁。雪男望著手機發楞,遲遲沒有撥下號碼,今天發生的事、青色火焰、撒旦之子……他該如何開口關於哥哥的未來,尚未整理出一個答案,手機就鈴鈴響起,接通後一個輕挑的聲音笑了笑說道:「吶,奧村老師,與哥哥的相會如何啊?」 「您覺得如何?」他直接切入關鍵問題,今天對方的觀察將左右哥哥未來的處置。 「那道火焰對惡魔有效,可以用。雖然情緒不穩,還會意氣用事,不過很有天分。只要學會操縱自如,對我們正十字騎士團而言,將會是件最奇特且最強的武器……不過有監視的必要。」梅菲斯特從容的回答。 「我明白……」他小聲答道。 略帶保留的答案,至少不是最糟的答案,雪男要自己不要太貪心,現階段還是小心為上,即使再怎麼不喜歡現在的處境,受制於各方的勢力,兄弟倆個人實在沒有多少可以選擇的權利。 聽見門外逐漸接近的腳步聲,他匆匆結束話題後掛上電話。 好不容易處理完事情的哥哥,循著指示來到這裡,開燈後發現是自己時的再度錯愕,尤其接下來聽完他更改房間的理由時,立刻暗沉下的表情大喊:「這裡是監獄嗎?!」,雪男則笑笑回應:「沒錯,我就是獄卒。」 看著在房間內轉來轉去,不時抱怨的哥哥,就好像回到修道院的時光,什麼天大的事情好像也顯得微不足道,略顯吵鬧的空間裡,他偷偷揚起了微笑,一整天緊繃的心情得到不少舒緩。 兄弟倆人開始著手整理行李,燐打著哈欠,慢吞吞動手整理,雪男則一絲不苟的把物品按照分類放入書櫃,明天還要上課,時間悄悄來到午夜十二點,哥哥已舉雙手投降,拋下整理到一半的行李,決定明天再繼續。 「哥哥,你的頭腦應該還沒差到記不得自己的床吧……」當雪男把最後一箱書放進書櫃,回頭就看到某個不要臉的人正佔據他的床,還自動自發地蓋上被子。 「呿,我們又不是沒一起睡過,不要婆婆媽媽的!快點啦!」燐貌似大方拍拍旁邊的空位,也不想想這是誰的床,雪男大嘆一口氣後說道:「哥哥,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明天一早還要上課。」見這人猶豫不決的模樣,一定是有什麼事情想說。 「那個……這個……欸……」 「我要睡了。」 不理會對方的吞吞吐吐,雪男逕自將眼鏡摘下,伸手按下燈的開關,房間陷入黑暗之中。躺回屬於自己的床,燐就在他耳邊不滿的大喊,外加欠揍的大力搖晃肩膀:「喂喂!我要說的話還沒說!你給我起來!」 「給你三秒鐘,不想說的話就給我滾回你的床!」下了最後通牒,雪男這次讓對方清楚聽到槍上膛的聲響,燐才停止煩人的行為,乖乖恢復端正的睡姿。 單人床給兩個發育期的少年睡實在擠了點,在窄小的空間,互相倚靠著肩膀的姿態。雪男沒有闔上眼,任由雙眼逐漸適應黑暗,左方的那人仍寂靜無語,他知道哥哥有些事情想說,但是兩人間的隔閡不能如此簡單抹滅,他迴避著,想維持適當的距離。 不可以碰觸,也不能碰觸。 許久許久,雪男才聽見身旁的人輕輕開口,帶著濃濃的睡意問:「吶,雪男你還記得嗎?小時候爸爸說過的一句話……」 「嗯?」 「……爸爸託崎坂神父轉交給我一把鑰匙,還要我別忘了他說過的話,吶,你還記得嗎?……」 雪男苦笑不已,身旁只剩下規律的小小打呼聲,燐沉沉睡去,根本來不及聽到他的答案。起身替睡著的哥哥蓋好被子,原本想要到另一張空床,但最後,他還是選擇躺回這不怎麼舒服的位置。茫茫月光灑落,萬物沉眠的夜晚,雪男悄悄側過身,凝視身邊那個人孩子氣的睡顏。 慢慢地伸出左手,覆上了對方的右手。 抽離聲音的時間裡,肩膀、右手、手臂……感受碰觸的地方傳來的暖度。 這雙手臂,在被欺負的童年裡勇敢擋在他的身前,為他遮蔽拳頭和惡意的嘲笑。爸爸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保護哥哥,而這個責任現在該由他接下,前方的道路只剩無際黑暗,他不想一輩子都懼怕黑暗…… 「就算哥哥不記得也沒關係……」 輕聲呢喃,小小的允諾,迴盪在無邊的夜裡。 強烈的孤單感圍剿著,一點一滴吞噬賴以呼吸的氧氣,彷彿溺水前的眩暈感,壓抑的秘密差點溢出喉間,有太多無法坦白的事物存在,儘管哥哥伸出了手,他卻沒辦法回握。 好孤單,即使身旁有另一個人在。 握著小時候最盼望的手,仍是覺得好孤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