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心,右手背
Okumura Yukiox Okumura Rin
01. After that day
陽光從玫瑰窗斜斜地照入,映在地板上的斑斕色彩曾是他童年最喜愛的事物之一,每天日出之際,在十字架拉長的影子下,晨禱聲悄悄迴盪,這才是他的日常風景。 但是此刻,一切寂靜無聲。 彷彿永恆的靜止,徹底死絕。 修道院經過一夜激戰變得滿目瘡痍,牆壁頹倒,腐敗的氣味無法散去,青色的火焰終歸熄滅。突然一陣頭暈,刺眼陽光清楚照耀著身上的異變,轉瞬間腦海掠過了昨晚發生的片段,各種情緒堵在胸口,任他再怎麼想移動身軀,也無法轉身直視後方倒臥在血泊裡的那個人。 「爸爸……爸爸……」呢喃破碎的言語,帶著鹹味又熱燙的淚水滴落。 迷茫低頭望向自己的雙手,右手握著倶利加羅,左手被掌心給碎石刺傷。 原來惡魔的血也是鮮紅的顏色。 腳步聲從遠方響起後又止於身旁,他抬頭望向與自己相似的臉龐,扯起嘴角,慘然一笑:「哈哈……我原來跟你們是不同的啊……」若可以被狠狠嘲笑,毫不保留的痛快責罵就好了,然而弟弟只是沉默不語,沒有一分苛責和憤怒,全然淡漠的神情。 似乎有人悄悄按下靜音鍵,哭泣與怒喊被消抹去了聲音,過大的寂靜產生了巨大的嗡嗡迴響,想伸手卻又怯弱的不敢伸出,弟弟就這樣站在原地,冷冷向下俯視。 沒有聲音的話語,卻清晰地一字一句驟響在耳際。 重重地,宣讀死刑的判決聲。 深沉午夜裡,少年全身發冷的醒來,手不自覺地抓著胸口,想安撫急遽跳動的心臟。走廊上守夜人發出雷鳴般的打呼聲,他緩緩從床上坐起,伸出乾淨的手靠近唇邊,尖銳的牙齒輕易地咬破指尖,他下意識的細瑣啃咬著,血沿著手指溢出後滴落。 機械般等待末端神經傳導的痛,口腔裡滿是擴散的鐵鏽味。 少年用快要麻木的痛覺,數著是第幾次反覆的夢。 ──在那天以後。 ¶ 「賞花便當?!」燐詫異的大聲反問。 因為有著驚人的恢復力,他的傷已好得差不多了,但其他的人傷勢都尚未痊癒,有人頭包著紗布,還有人右腳包著石膏,上面搞笑寫著我是英雄。今日早晨,眾人擠在小小的廚房裡,笑著向他提出這個請求。 大家眼神相交,噗哧一笑說:「不然是要你做懷石料理啊?」 「好啦,我盡力試試看,不好吃的話也要給我吃下去。」先撂完狠話,燐捲起袖子,接下這個困難的任務,而眾人也很配合的用力歡呼與鼓掌,響起此起彼落的點菜,他一一拿筆記下,並且列出採買的清單。 敲定全部的菜色後,大夥準備繼續工作,離去前還不忘再三叮嚀:「燐,你不要亂跑、不准擅自出門、不准……」 「都聽了幾百次了,我會乖乖待在這裡,快滾去工作啦!」燐不耐的用勺子大力敲著桌面,表示自己早聽到了。 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份是需要躲藏及保護的。那天以後,修道院的眾人就限制燐的外出,隨時注意他的行蹤,連晚上都安排有一個人守夜,緊張的氣氛壟罩整個修道院,而身處於風暴中心的他,現在正被迫思考著午餐菜色,頓時有種遠離風暴的錯覺。 聽說,櫻花昨夜盛開了。 沒辦法走出戶外,燐推開廚房的玻璃窗,想看看櫻花盛開的景緻,只可惜從這角度無法看盡櫻花盛開的全貌,他拾起飄落在窗台上的櫻花瓣,微微一笑,今年的花期來得特別晚呢,不過也因為如此,此時才有幸欣賞盛開的櫻花。 「午餐吃湯麵好了……油豆腐烏龍湯麵……」燐喃喃自語,把紅蘿蔔切成櫻花的形狀,湯頭用柴魚來熬煮好了,冰箱裡好像還有些筍乾。 無意間看見玻璃窗戶映照出的模樣,朝上尖起的耳朵和尖銳的牙齒,還有無法忽視的尾巴,都昭示著他再也不屬於人類的身份。「我真的是撒旦的兒子呢……」燐自嘲的笑了笑,不小心,就自虐的一再複習那天崎坂說的話。 「你是魔神撒旦的兒子。」 他僵硬的點點頭,要對方說下去,崎坂放棄斟酌字詞,繼續述說。好奇怪的感覺,明明主角就是自己,卻像在聽一個遙遠而陌生的故事。 異卵雙胞胎的兄弟,因弟弟身體虛弱,只有他接收到撒旦的力量,藤本神父在知道他是撒旦之子的情況下收養兄弟倆,並且撫養他們長大,在修道院的人們都知道他的真實身分…… 「燐~~午餐呢~~」走廊上傳來大聲的呼喚,燐回過神。 「糟糕!湯滾了湯滾了!該死的──」沒意識到自己手上還握著菜刀,差點切到自己的手指,燐慌慌張張拿出碗筷,盛入熬煮好的湯汁和烏龍麵,擺上配料後大功告成,每個人都已經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就等待好菜上桌。 沒有立刻入座,他站在廚房裡欣賞大家快樂吃飯的模樣,今天餐桌如往熱鬧,不時傳來「再來一碗」和「把醬油遞給我」等家常話。 看著這樣日常的情景,燐心裡感到一陣糾痛,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的疑問了,就算習慣被厭惡與拒絕,但在等同於家人的他們面前,無法再假裝。 「我可是撒旦之子耶,你們為什麼……」盡量以最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但微微顫抖的手卻洩漏自己的不安。 餐桌頓時一陣寂靜,修道院裡最胖的太原搔搔頭,率先說道:「我一開始是不能諒解藤本神父收養撒旦之子啦,但燐就是燐嘛,我喜歡會煮出好吃東西的燐。」嫌用湯匙舀太慢,乾脆捧起碗公大口喝湯,太原一臉大大滿足的模樣,讓人連吐槽的動力都沒了。 「但今天的湯有點太鹹囉,賞花便當可別再犯錯。」、「今天的湯麵有失水準耶。」、「你的廚藝退步了喔。」大家三三兩兩的奚落,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意。 這些話語,包含了太多的溫柔。 「閉嘴──我知道啦!」燐朝著大笑的眾人怒吼一聲,但泛紅的雙眼完全沒有說服力,可惡,參雜眼淚的湯,的確比往常還鹹了點。 圍繞著餐桌,呼嚕呼嚕吃著烏龍麵,全部的人打開話匣子聊著,聊起讓人發笑的小事,直到快樂的午餐時間結束,吃飽喝足的大家幫忙收拾好碗筷,走出餐廳前還不忘重複他聽到快煩死的叮嚀。 臨走前,崎坂神父突然將某個物體拋出,一把繫著皮繩的金色小鑰匙落入掌心,燐疑惑地抬起頭,崎坂微笑解釋:「這是藤本神父要我轉交給你的,他說若有一天沒辦法再敲你的頭,痛罵你又做了哪些蠢事,幫你收拾善後的話……就要把這個交給你,還有,要你別忘記他說過的話。」 「……什麼嘛,臭老頭,不要老擺出什麼都知道的樣子。」燐搓著鼻子,不屑的模樣,好不容易壓抑的鼻酸,又再度湧上。 他從來不是個令父親驕傲的兒子,在對方無條件給予的關心之下,總有些彆扭跟不自在,只好用叛逆的態度和不動聽的反話來掩飾,其實自己心知肚明,他是多麼依賴這個地方,而從來沒有想過要真的離開這裡。 剛剛喧鬧的餐桌,有兩個空下的位置。 其中有一個位置將永遠空下,伴隨著深深的不捨與懷念。燐走向另外一個空位,屬於那個人的烏龍麵早已經涼了,燐拿著筷子戳戳金黃色的蛋黃,沒有人享用的料理,有絲寂寞的氛圍,燐不滿又失落的小聲低喃:「老頭不在,就忘記要打電話交代不回來吃飯了嗎?雪男。」 你不可能忘記的吧。 明天,就是爸爸的葬禮。 夜深了,燐在所有人面前舉起手鄭重發誓:「我不會離開修道院,也會不惹出任何亂子,拜託,今晚就讓我自己一個人吧。」這副慎重其事的模樣,惹得眾人失笑說:「你哪一次的保證有效啊!」最後還是答應了他,這晚沒有人守夜,在最後一盞熄燈以後,黑夜完全包圍修道院。 時鐘指著午夜十二點,燐離開自己的床鋪,抱著枕頭,放輕腳步來到廚房。他直接倒臥在白色地板上,感受磁磚帶來的冰涼,還有從地板仰望著廚房的奇妙視點。洗淨的白色碗盤在櫃子上晾乾,冰箱傳來轟轟的馬達聲,他安心吁一口氣。 半睡半醒朦朧間,有個人坐在他的身旁,帶著熟悉不過的氣息。 燐抓住欲離去的手,睜開眼,窗外稀疏星光,月色帶點哀傷的藍。 「哥哥,你怎麼睡在這裡?」雪男失笑,原本半起的身子又坐了下來。 「因為有人跟我說,睡在廚房可以治好失眠和夢魘。」他誠實回答,對方卻嘲笑駁斥:「你這樣在睡著以前,會先得感冒吧。」 「哼,我身體才沒你那麼虛弱,四眼田雞膽小鬼──雪男。」 故意說出幼稚的話刺激對方的痛處,使盡全力想保持常態,但還是無法阻止巨大的悲傷湧現。明明才沒幾天,卻覺得好久不見了。現在因他的話笑出來的弟弟,和那個擁有冷漠眼神的弟弟,兩個相反的角色,燐覺得自己已經分不清楚兩者之間。他悄悄收緊手,確認這份不屬於自己的溫暖。 這幾天,兄弟倆沒有機會好好說話,只有匆匆打聲招呼或簡單的交談,雪男的態度自然到可怕的地步,他也盡量讓自已拿出平常的態度相對。夜裡難以成眠的片刻,他一方面小小慶幸對方沒有主動提起,卻也厭惡自己連詢問真實想法的勇氣也沒有。 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雙胞胎兄弟,燐不是沒發現弟弟的眼神有了距離,驟然轉變之中,雪男悄悄看透某些事,隨著兩人避免談論到的問題,維繫著兩人之間的平衡已變得脆弱不堪。 任由他握著手,雪男忽然皺眉一問:「哥哥,你有沒有好好吃飯?怎麼感覺又瘦了。」話說完還拉起他的手檢查,燐暗自慶幸啃咬的傷口都已癒合。 「我昨天用小魚乾跟柴魚煮了味噌湯,還有灑上黑芝麻的白飯,再配上醃漬入味的醬菜,本來還想煎甜蛋捲,連鍋子都熱好了,打開冰箱才發現家裡根本沒有蛋,只好改做味噌滷豬肉。」 「啊,崎坂神父有交代我去買蛋,但回家時間太晚,超市都關了。」 「可惡……都是你害我沒辦法做甜蛋捲,我沒有甜蛋捲就沒有胃口吃晚餐。」燐不滿地抱怨,雪男噗哧笑出,毫無誠意的說了一句對不起。 只剩他們了。 從今以後,就只剩兄弟倆人。 修道院的大家都偷偷地努力,擦乾眼淚面對現實,維護爸爸一手支撐起的修道院,一方面也努力微笑著,安慰他這個應該被斥責的元兇。 長長的靜默裡,燐疑惑又擔心為何雪男可以如此淡然,淡然到像捨棄所有的感情。悲傷就像是一片無際的海洋,陣陣浪潮拍打著記憶,隨波逐流,若不抓緊些什麼,很容易疲憊,而放棄了呼吸,就這樣在水中逐漸下沉。 所以,他才抓著雪男的手。 不希望自己溺斃,也不希望對方沉沒。 「當悲傷達到飽和,連淚水都乾枯的時刻,我在兀自發亮的廚房裡鋪上墊被,然後像萊納斯一樣緊緊裹著毛毯睡去。冰箱低沉的嗡嗡聲守護著我,即使一個人也不孤單,我知道我可以在那裡安度長夜,迎接黎明……這不是放在你書櫃的那本書?」雪男突然朗誦的文字,正是他腦海浮現的字句。 「我還以為我只有買漫畫。」他呆愣回答。 「算了,你腦子有洞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聽見弟弟嗤之以鼻,這次燐真的放鬆下來了,把頭稍稍抬起,懲罰性的將對方的大腿當枕頭,發現雪男一臉厭惡但又不敢動的模樣,忍不住偷笑出聲。 「吶,你還記得嗎?我們小時候曾經大吵一架過喔,吵到誰也不跟誰說話,你還跑去跟崎坂神父一起睡,直到老頭出面才解決,你還記得那時候老頭說的話嗎……」燐閉上雙眼,放鬆肩膀的力量,襲捲而來的是濃濃睏意。 只想在星空下入睡, 在曙色中醒來。 此外一切都無所謂了。 葬禮這天,下著傾盆大雨。 原本計畫要在墓前賞花,但最後只能在室內享用三層豐富的賞花便當,修道院的人皆解釋是藤本神父忌妒他們可以吃燐做的豪華賞花便當,才故意讓他們連賞花坐的地方沒有,大家說著玩笑話,還是忍不住掉了眼淚。 曾經聽爸爸侃侃而談某個南半球小島的習俗,在那裡是要大笑著送將死之人離去,對於他們這些不捨他離去,無法由衷笑出來的人們,或許這場雨是他最後苦笑的撫慰吧,讓他們可以偷偷將眼淚藏起。 「吶,我們不是約定好了,你還沒看到我的成長吧。」 燐將百合花放置十字架的墓碑前,雨打濕了肩膀,也打落一地的櫻花,久遠的記憶找到出口重返,燐揚起淡淡的笑容,像尋求對方的肯定般。 「惹對方生氣也好,或是哭泣也罷,記得,都要一人一半對吧?」 心中隱隱浮現的預感,是那即將遠航的訊號。 這是十五歲的自己,要與從小生長的修道院,告別的日子。 燐拿出那隻手機,撥出唯一存有的號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