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心,右手背
Okumura Yukiox Okumura Rin
00. My sons
「今年的櫻花開得比較晚呢……」他邊打哈欠步出修道院的大門,望著前院那幾棵尚未綻放櫻花樹,喃喃自語。 「辛苦了,藤本神父,這次的任務耗了不少時間吧。」正在打掃院子的崎坂神父,抬頭打招呼,藤本笑著回答:「是呀,昨天好不容易才解決了,真夠累人的呢。」 因為任務的緣故,藤本回到聖十字學園住了一個星期,直到今日清晨才返抵修道院,累到一倒在床上就陷入沉睡,到了傍晚才醒來。他走至櫻樹下,花期比去年還來得晚,徐徐微風吹撫粉色花蕾,搖盪出一樹的春意。 「哈啾!哈啾!」雖然是陽光灑落的好天氣,但氣溫頗低,他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連忙拉緊身上的大衣。 「哈哈,雖然春天已經到了,但還是很冷唷。啊!對了對了,那個啊……」崎坂從微笑轉變為欲言又止的神情,頓了好一會才說道:「燐跟雪男吵架了。」 啊?燐跟雪男吵架?── 腦中立刻浮出那對兄弟小小的臉,那兩個小孩吵架了? 崎坂無奈的說明著:「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們吵得這麼認真,從昨天回家以後兩個人就沒跟對方說過半句話,雪男還跑來我房間跟我睡,今天上學的時候也很奇怪,一前一後的出門,誰也不跟誰說話。」 小孩子吵吵架本屬正常範圍,總不會太認真嘛,他無所謂的聳聳肩:「哎呀呀,不要太緊張,只是小孩子在鬧脾氣,搞不好今天就沒事啦。」 崎坂搖搖頭,似乎不怎麼同意:「可是這次好像不太一樣耶,昨天放學回來,雪男就躲在修道院的告解室不出來,燐氣沖沖的踹壞了兩張椅子,然後也把自己鎖在房間,兩個人連晚飯都沒吃。」 他正想問得更清楚些,話題裡的兩個小孩就回來了。 「燐、雪男,你們回來啦。」崎坂微笑率先打招呼。 然而走在前頭的男孩,完全無視他們倆人,踏著重重的步伐,怒氣顯露無遺,用腳踹開修道院的大門後走入,而後方戴眼鏡的男孩則乖巧停下腳步,小聲地回應:「那、那個……我回來了。」 崎坂彎身摸摸雪男的頭微笑說:「雪男,你們今天的點心是布丁唷,我放在冰箱裡。」孩子咬著唇似乎還想說什麼,最後仍搖搖頭答道:「對不起……我今天不想吃,布丁就給其他人吃吧。」 望著兩個孩子都走入修道院內,藤本啞口無言,好一會才震驚的說:「他們真的吵架了耶……」聽到這句話,崎坂只能無奈地反覆嘆氣。 因為某些難以解釋的原因,他收養了這對雙胞胎兄弟,奧村燐是哥哥,個性粗暴衝動,老是破壞東西或是跟人打架,他已經接了無數次的班導約談,以及被通知去學校處理善後,而奧村雪男是弟弟,身體虛弱,個性內向,喜歡自己一個人看書。 今晚餐桌的氣氛明顯不佳,兄弟倆都低著頭,燐用叉子不停戳著盤子裡的荷包蛋,怒氣明顯在爆發邊緣,連平常乖巧的雪男都抿著唇,拿著筷子,遲遲不肯動作,其他人只敢默默夾菜,誰也不敢打破這樣難挨的沉默。 「崎坂神父,我今天可不可以去你房間睡……」雪男小聲地開口,但不等崎坂回答,下秒燐手中的瓷碗就被用力摔落地面,他立刻指著雪男破口大罵:「不用你讓!你以為我想跟你睡同一個房間啊!」雪男側過頭沉默不語,似乎不想要回應對方的挑釁,但此舉卻更加激怒燐,他臉色扭曲的抓起一旁的茶杯,舉起就想摔過去。 「今天你們全都給我乖乖吃完晚餐,回自己房間睡覺!」 藤本發揮當家之主的威嚴,拍桌子大吼一句,各賞兩個孩子一記重重的拳頭,這下他們才乖乖噤聲,開始吃飯,不過仍舊不願意多看彼此一眼,其他幾位神父面面相覷,他擺擺手要大家別插手,表明這件事他會處理。 延續尷尬沉重的氛圍,吃完晚餐,修道院的眾人皆用各種理由,早早逃回自己的房間。兩個孩子持續賭氣,像是為了向對方示威似的,徹底忽視彼此。藤本嘆口氣,決定就先由著他們兩個人去吧,熄滅了修道院所有的燈後,回到房間打算就寢。 但不知是否因為下午睡太久亦或是其他原因,一直輾轉難眠,他抬起頭望向牆上的鐘,短針已指向兩點的位置,房門外迴盪不知誰的陣陣打呼聲。 從不懷疑自己的信念,那份強大讓他抵禦一次又一次的試煉。 但有時候,他還是會在午夜裡難以入眠。 「我是不是真的老了啊……」藤本抓抓頭起身下床,隨著年紀增長,自己也越發淺眠,沿著走廊,不知不覺間就到了這裡。推開門,兩個孩子安穩的睡顏照映在白茫的月光下,雪男的睡姿一向很端正,而燐總是會踢開被子,大喇喇露出肚子,他放輕腳步,悄悄走近。 「笨蛋,吵什麼架啊你們,以後你們可要……」 站在床沿,望著兩個孩子,他泛起一絲苦笑。 你們也許只能倚靠彼此了。 這些話只能梗在喉間,說不出口。 藤本替燐蓋好被子,孩子喃喃說起夢話:「臭雪男……笨蛋四眼田雞……」他頓時失笑,故意用力捏了燐臉頰一下,孩子皺起眉頭,才癟著嘴停止咒罵。他轉身走到另個孩子的床側,俯身摸摸雪男的頭髮,在不遠的未來,這個孩子必須先扛起比他瘦弱的身軀還要沉重許多的責任。 月光,只有這月光照著自己獨醒的影子,有些安靜,又有些寂寞。 悄悄在心中默禱,懷著最虔誠的心願,親愛的父,請賜與他們一個安詳無紛憂的夜晚,請給他們一個寧靜的夢……他揚起淺淺的笑容,至於失眠的自己,就來想想有什麼辦法可以讓這對兄弟和好吧。 隔天,藤本就把兩個仍在賭氣的孩子叫到面前,不過他不問他們吵架的原因,也不協調他們的爭吵,只大聲宣布:「這裡是兩千圓,你們兩個今天自己到超市去買晚餐用的材料。」 「爸爸,你綜藝節目看太多了吧。」燐嘟噥著嘴,不滿說道。 「那我們要買什麼?」雪男則乖乖接過採買清單和錢,乖巧的發問。 「我才不要跟雪男一起去………我不要去!」燐開始大聲嚷嚷,雪男的眼神立刻黯淡下,連抓著零錢包的手都變得蒼白,藤本蹲下身,與兩個孩子處於同樣的高度,伸出左手與右手,狠狠地用力彈了兩個孩子額頭一記。 在兩個孩子大聲喊痛的聲音裡,他微笑叮嚀。 「記得,你們要一人一半唷。」 ──兩個人,一人一半。 修道院裡的其他人都躲在後方,窺探他們三人的情況,看見他放兩個孩子自行去採買時,全部的人都慌張地阻止:「藤本神父,我們快、快點跟上吧?!」他不耐煩擺擺手拒絕:「他們沒問題啦,我們就先回去吧。」 眾人似乎仍放不下心,遲遲不肯移動腳步,直到他最後受不了,動手把這群人推進屋裡。在踏入修道院前,藤本回首揚起一絲笑:「準備些好吃的東西吧,聽說今天院子裡的櫻花樹就會開了……」 怎麼也無法想像自己會有這一天,不管當初是用何種理由收養這對兄弟,在監護人的身份之下,兩個孩子也順理成章喚自己為父親,但他依然沒有什麼實感,對於這樣的身分彆扭的感覺多過於確實。 然而,一天又一天。 望著兩個孩子慢慢地長大,一天又一天,孩子學會說話,一天又一天,孩子搖搖晃晃學著走路,一天又一天,聽著孩子們呼喚自己的聲音,自然而然牽起的兩隻小手,似乎都一再地告訴他,這一切是這樣的真實…… 經濟不怎麼寬裕的修道院,平常都吃的都很簡樸,這次他難得叫大家買些好料,當豪華的晚餐準備好,天色也越來越暗,每個人臉上不安的神色更多了幾分,而與週遭焦急的人們相反,藤本眺望轉彎的坡道,臉上完全沒有擔心的情緒。 終於,盼到那兩個小小的人影走來。 修道院的人們全都歡呼地衝到門口迎接,還有人激動地抱緊兩個孩子。 仔細一看,孩子們的膝蓋都負了傷,早已看慣了常打架的燐時常帶傷回來,但連雪男都是這副狼狽的模樣,兩人身上都有多處的擦傷,衣服髒兮兮,而且塑膠袋裡的蛋都打破了,蛋殼跟蛋液混在一起,咖哩塊也遭殃,兩個小孩沉默走到他面前。 「是我不小心跌倒,所以蛋才全打破了。」燐先打破沉默,但話才說到一半,雪男就立刻搶話否認:「才不是!蛋是我弄破的啦!」 「不是你啦!」 「才不是,蛋真的是我弄破的!」 看著兩個孩子爭來爭去,藤本用力揉揉兩個孩子的頭,揉到兩人的頭髮都亂翹為止,才大笑說:「好啦,快點去擦藥和換衣服吧,今天晚上我們就在院子賞夜櫻吧。」 壞心情一掃而空,全部的人興沖沖拿出便當跟野餐用的餐巾布,燐跟雪男的傷口也都包紮好,當一切都準備妥當,眾人才想起來今年的花期晚了,櫻花根本未完全綻放,大家正站在修道院內唉聲嘆氣時,藤本伸手將大門關上,對上大家疑惑的眼神,他只一笑把門再次推開。 「櫻花……櫻、櫻花全都開了耶!」 全部的人瞠目結舌,只在短短一瞬,櫻花居然全數綻放,他笑笑沒多做解釋,像認為這是件多麼平常的事般,提著裝有便當的籃子,逕自走向燦爛綻放的櫻花樹,翩翩飄下的花瓣落在肩膀。 不是什麼特殊節日也可以大肆慶祝,三兩下眾人就鬧開,咀嚼豪華賞花便當的菜餚,玻璃杯注入葡萄酒,這是一種微醺的享受。兩個孩子笑聲朗朗穿插於談話裡,宴會中途,藤本對燐跟雪男招招手,亮出藏起的佐風堂限定蛋糕。 「吶,下次別再吵架囉,只有一塊,你們兩個人一人一半吧。」笑著拿出盤子,他知道這兩個小子最愛吃這家的限定蛋糕。 燐舉雙手大聲歡呼,但下秒卻又突然沉默,蹙起眉說:「……如果雪男拿走一半,我拿走一半,那爸爸不就什麼都沒有了嗎?」雪男聽到這番話,立刻跟著抽回想拿蛋糕的手,小聲卻堅定地說:「那我不要了,我的份給爸爸。」 他怔然,愣了足足五秒鐘,才做出反應。 「傻、傻瓜!一個、兩個,爸爸可是有你們兩個人喔。」 想掩飾有些溼熱的眼眶,他粗魯地摟過兩個孩子,壓抑著內心翻騰的情感說:「記得以後不管遇到甚麼困難,都要一人一半,知道嗎?」 過一會,他傾身各自在兩個孩子的耳邊說了一些話,燐跟雪男都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藤本不以為意一笑,因為他知道總有一天他們兩人會懂。 不要看他們是修道者,鬧起來還是很瘋,到了三更半夜都還在玩鬧,小孩們早已不敵睡意,靠著櫻花樹,手牽手睡著了,藤本微笑替他們蓋上被子。收音機裡還播放著音樂,他跟著哼起歌,「Let's make a wish……Easy one……That you are not the only one……」 We know that for sure 我們當然知道 Nothing lasts forever 沒有東西能永遠留住 But we have too many things gone too fast 但我們實在有太多事物,溜走得太快 Let's a make a wish 來許個願望吧 Easy one 就挑個簡單點的 低聲哼著歌的當下,置身於安穩寧靜的此刻,他只有這一個心願吧,希望今晚這樣快樂的回憶能夠多持續一分一秒也好。 而在接下來的日子,藤本幾乎每天都要面對燐惹出的大小麻煩,雪男也在磨練中成長,讓人快記不得他從前的懦弱。 還有許多秘密藏著,預言的悲劇仍未改變,兄弟倆在吵吵鬧鬧中長大了。 他不禁笑著想,這簡單也奢侈的願望似乎真的可以實現。 That you are not the only one 就希望你不會是唯一的那個 And someone's there next to you holding your hand 在你身旁,有個人會握著你的手 You'll be fine 你會很好的 Nothing's gonna let you down 沒什麼可以將你擊倒 Someone's there next to you holding you now 在你身旁,現在就有個人握著你的手 就算到了那天,他都依然如此相信。 「他是我的兒子,把他還給我!……」 聽了十幾年的聲音呼喚,終於拉回神智,視線只剩鮮紅一片。 他嗅聞空氣裡飄散的腐敗味,勉強拉回身體的控制權,撒旦在體內正不停叫囂,想要再次搶回身體,他奮力使用最後的力量,用力將胸前的聖物插向胸口,熱燙的鮮血洶湧噴出,神不會原諒自殺之人,但這是他違背神的戒律也要做的事。 藤本獅郎揚起嘴角,很滿足的一個微笑。 若可以讓這兩個孩子好好活下來,他會用盡一切代價去換。 ──誰叫他們倆是自己的兒子,而自己又是他們的父親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