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家之犬
Shimazaki Shingo x Nakazawa Riou
03. An adverse wind
他不是第一次在這個地方醒來。 呆呆注視對方經過一夜長出鬍渣的下巴,定時設定的電風扇運轉,啪答啪答地吹動拉下的窗簾,炫目陽光趁隙射入,稍微曬醒了他渾沌的頭腦。 利央沒有移動身體姿勢,只稍稍將頭上揚,看男人閉上的眼。 「慎吾さん?」小聲呼喚,對方毫無回應。 「真難得我比慎吾さん早起……慎吾さん?──嘿,是不是該趁這時報仇,哪裡有簽字筆啊?」他呵呵輕笑,開玩笑的話現在才敢亂說,不然絕對會被損一頓。 加上弄東弄西混掉的時間,其實他該起床準備去上班了,利央嘆口氣,自己的襯衫跟西裝外套吊在牆上的掛勾,昭然宣告逃不了的殘酷事實。 『嗚哇哇!!──』在沮喪望著牆的空檔,慕地一隻手臂倏地環上他的腰,他緊緊掩起嘴,只敢在心底尖叫。 確認搬不回那隻手臂,他戰戰兢兢地開口:「那個那個……慎吾さん?你醒……了嗎?」但得到的回應只有男人收緊手臂的力道,但男人的相反表情好像吃到很噁心的東西般,深深皺起眉,利央的驚愕瞬間被惱火取代,嘖,到底是夢到什麼啊? 「我要去找簽字筆在你臉上畫隻烏龜!」口氣凶惡,卻只敢小聲怒道。 「我家的簽字筆放在書桌第三個抽屜,不過是不是先該在你臉上畫上個豬鼻?一早起來在那自言自語就算了,還豬頭到要拿簽字筆畫收容他過夜的恩人,啊,豬頭!」原本放在他腰上的手臂毫不留情給他一拳。 「早安啊,利央。」男人神清氣爽地伸懶腰。 「可惡……下次我要睡地上!」捲起棉被,利央大吼,男人則是長腳一伸把他踢下床。 吵吵鬧鬧好一會,利央斜眼瞧見牆上鐘的短針指向八的位置,一聲哀嚎後又是陣手忙腳亂,男人好整以暇觀看他把西裝外套弄皺、找不到皮夾在哪、換褲子跌了個跤,等到好不容易打理好,利央回頭正想道別,男人才涼涼地開口。 「我幫你請假了。」 「什麼?!」他震驚的嘴型無法恢復。 「昨晚有個人說不想上班,所以在那個人不小心睡著後,我就借用他的手機打給他的同事,說仲澤病不輕,大家都知道你是個笨蛋,笨蛋在夏天得重感冒是件毫不需懷疑的事,假就請好了。」 也不能幫人隨便請假吧(還拐個彎罵自己是笨蛋),雖有如此認知,背對靠坐在床邊的他,笑的弧度像漣漪般擴大。 菸味纏繞,男人又無視警告在床上抽起菸,利央看不見男人此時的神情。 「開心嗎?」聽見男人問。 「開心的不得了耶。」他拼命點頭,假設有尾巴此時八成快速左右搖吧。 但當看見男人回頭那充滿善意的燦爛笑容回答:「是嗎,那真是太好了。」利央渾身起雞皮疙瘩,這下可好了,他不太敢肯定是不是真的該開心。 沒過多久,就證明不可能平白有好事。 「千夏,好好使喚這傢伙做事吧,如果他敢偷懶,我就要他還清在我這白吃白喝的錢,食費和住宿費加起來可不少。」 「哈哈,島崎學長絕對沒問題啦,我會好好地使用的。」 兩個人完全忽略他熱絡談話,最後像商人談好價,利央被忽視自身意願的推上卡車後廂,他頓時有種自己要被送進屠宰場的錯覺。女孩過沒多久也翻身上車,這時他才注意到女孩穿的制服十分眼熟。 「今天請多多指教囉,仲澤學長。」 「咦?」她怎麼知道名字。 車子緩緩發動,風吹動綁成馬尾的長髮,女孩對他傾身鞠躬:「我叫做高野千夏,今年桐青高中三年級,桐青棒球社的經理,仲澤學長雖然不認識我,但絕對不會忘記這個時候吧?」 不可能忘記這方向、這條路、這季節時分的所有事物。 女孩微笑朝卡車的後方比個勝利手勢,此時,利央也聽見了從後方慢慢靠近的整齊吶喊。 一群戴著棒球帽的少年,氣喘吁吁跑在街道的對側,每個人都是汗水淋漓。 「教練說最慢跑回去的那個人就準備擦全隊的球具吧!給我加快速度!!」與甜美的外表相反,女孩這句話堪稱凶惡至極,少年們齊聲喊答,女孩敲敲駕駛座後的玻璃,要司機開快點。 永遠猜不透,時光如何一吋吋地鏤刻於身軀深處。 一道狂風吹起路面上的落葉與塵埃,閉上眼咀嚼,刮過的浮光掠影。 如果可以如腦內想像般完美打出漂亮的弧線,如果可以抓緊每個得分機會,如果可以,該有多好。於是懊惱一次又一次的錯誤,擦拭不完的汗水溢出,一次又一次痛恨自己,誰也無法預料站在球場上的自己會表現如何,誰也不知道最後的結果。 「想起來了嗎?你的夏大初賽。」 女孩毫不害怕有跌落的可能,自由敞開雙臂伸個大懶腰,回頭笑問。 利央跟著放開抓圍欄的手,也用力伸展身體,仰望這遙不可及的一片湛藍。 「那一年夏天……發生太多事了。」 似乎只能想得起季節的炙熱氣味,也似乎……什麼都還清晰如昨。 人即使年年都渡過了相同的四個季節,但總會有那麼一個是特別的。 特別,就因為某年的某個季節──而不管過了多久,只要當再度嗅聞到相同季節的氣息,那年那季發生的所有事就似候鳥般返回。 然後就在記憶裡, 那隻候鳥,輕輕地再次唱起一首歌, 他們唱過的歌。 * * * 「唷,千夏准你偷懶嗎?」 「慎吾さん……你還敢跟我說話咧……」 利央整個人攤成大字型在地板,毫無可防備的位置,毫無愧疚之意的笑擺明惹人踢,男人踹他一腳後也笑了,丟給他一瓶冰涼的運動飲料。 未完全落下的太陽與橘色的霞雲,一天的辛苦練習接近尾聲。 他被騙的可慘了。 「慎吾さん你也太過分了吧……代替請假的經理幫忙是沒關係,但千夏……我徹底感謝自己不是這屆的學生,高野千夏根本不是經理,她是幕後的教練吧!還是把操人當作自己的開心泉源?!」 利央用盡最後力氣大吼抱怨,再度軟綿綿地倒回地面,男人笑的依然故我,在他面前就連賭氣也顯得可笑了。 「誰叫我欠千夏人情,又抽不出空幫忙,剛好有人請假感覺很閒,所以嘛……」男人的煙癮是戒不掉的病,又抽出根煙點燃,利央望著飄向天頂的白煙。 代替請病假的兩位經理工作,利央捲起袖子正思考該從哪裡著手,但唯一被拜託幫忙的工作,居然是跟球員們一起練習? 『提振士氣嘛。』女孩甜甜笑。 跑操場、揮棒練習、打擊練習等等──事隔多年,體力當然不如從前,學弟們起鬨笑鬧卻還是一同陪他跑完落後的幾圈操場,拍著他的肩歡呼抵達。 當橘黃暮色暈滿天邊,女孩才同意放他休息,沒有和大家一同走向球員們休息用的棚子,利央獨自走往離操場最遠的那棟大樓。步上階梯,轉開有修理過痕跡的門把,毫不在乎地面是否乾淨,就這樣仰躺於天空之下。 沒過多久,開門聲響。 淡渺煙味,佇立在身旁的男人。 「好久沒有來這了。」男人盤腿坐在他旁邊,將塑膠袋放置一旁,圓滾滾的西瓜露出沒綁好的袋子,利央笑嘻嘻想碰,被男人打回了手。 「沒有給我的慰勞品啊?」 「才沒有給喪家之犬的慰勞品。」 利央隨意扯笑了兩聲表示回應,男人沉默的注視完全沒開玩笑意思。 對著天空自言自語的姿態,利央知道那人正用心傾聽。 「慎吾さん不會忘記那年夏天吧。」 「……那年夏天的逆風刮得特別大,站在這裡,好幾陣大風刮起風沙,害人眼睛都睜不太開。」微風輕撫,男人瞇起眼像在思索記憶。 某年,某個夏天。 許多事物都支離破碎地叫人難以忍受。 例如,無法更改預定人與人的離散、他和兩位學長三人關係的轉變、成為準さん的新搭檔捕手、喘不過氣的正選位置、時時刻刻感受到某處傳來的耳語。崩潰下支離破碎的玻璃碎片,勉強的拼湊只落得雙手被扎得鮮血淋漓。 天很高,空很藍。 那是個吹著逆風的夏天。 「高二的夏天,天天跟著球隊辛苦練習,卻沒有任何進步,我得到的只有沉甸甸想做但做不到的無力感,準さん很擔心我,低潮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過,越來越笑不出來了,狀況也越來越差。」 極限的,最後。 當撇見辦公室裡門後悄悄嘆息的教練,那天他想也不想就翹掉社團練習,沒去練習後的他卻也發現自己無處可去,只好拎書包翹開學校鎖起的鐵門,坐在屋頂水塔的陰影處,遙望天空發呆。 想著是否孤零零下去,才是對所有人最好。 「哼,喪家之犬。」男人再度嗤笑。 「除了我哥,慎吾さん是第二個這樣罵我的人耶。」明明是不太值得大聲說出口的事,說起卻絲毫沒有羞愧感,利央微笑。 國中升上高中,從沒改變過的是前方的身影。 第一個是和さん,暖心的安慰和細心指導自己的前輩﹔第二個是準さん,無限度損自己但也是最開心自己進步的人……他憧憬又藏不起忌妒的注視他們,拼命追呀拼命追,沒察覺到有另個人走進圈圈裡。 「不說話了?」 「因為在等你說話啊,慎吾さん。」利央故意嘻皮笑臉,男人的眉頭皺得更深,嘀咕「你又知道我要說話了。」還是撚熄了才剛燃起的煙,這份自然而然明白的預感又讓利央有想微笑的衝動。 「我認識一個叫仲澤利央的遲鈍笨蛋,他愛哭又老受人欺負,還老找我訴苦,但是這隻喪家之犬在多年前還是做過一件很勇敢的事。」 那天躲在屋頂的他望太陽慢慢沉落,寂靜漸漸的校園。想過也許是準さん、其他的隊員,不然最低的可能性是教練,但怎麼想都絕不可能會是他打開背後的那扇門── 島崎慎吾。 和さん的同班同學,棒球社的社員,處事方面圓融好相處,算是個不錯的前輩。很自然地出現在他們三個人為主的小團體,偷吃和さん的便當菜,也常搭肩跟準さん談笑……改變對慎吾的稱呼的最初理由或許只為了叫得統一順口,沒多大在意。 利央詫異看著幾乎是用踢的方式開門的那人。 島崎慎吾身穿短袖上衣與刷白牛仔褲,利央還沒反應為何對方出現在這,慎吾一臉怒氣沖沖地走到他面前,一句「你以為你是誰啊!隨便沮喪就任意逃掉的混帳。」,當滿腔怒火碰上猶如熱油的刺耳言語,他根本管不了是前輩,還是什麼哪來的誰。 「你這傢伙做過最勇敢的是──揍.我.一.拳。」 講到這,男人忍不住咬牙切齒,看來時光並未能完全沖刷仇恨。 利央暗暗按胸口吁氣,幸好沒留下什麼疤痕,雖然疤痕就是戰鬥的勳章啦,在敵人上的傷痕更值得讚揚,但是一想像留在男人身上的傷痕。 敢肯定的,自己絕對會後悔。 年少失控的情緒就像銳利的玻璃碎片。 那是第一次,利央認真正視慎吾。 怔怔地想問,難道你就不怕被玻璃碎片被刺的受傷流血嗎? 意識到時拳頭已揮出,慎吾抹抹出血的唇角,利央聽見躁大鼓動的心悸聲,手顫抖著,沒有任何辯解的理由,就因被戳中痛處,他揍了畢業的社團學長一拳。 靜默片刻,慎吾緩緩舉起右手,利央閉眼準備迎接痛覺。 「逞什麼強啊你,給我哭出來。」 比對方略高的身材,硬被拉著低下頭,過了會利央才意識到正靠在慎吾的肩膀上,帶著不耐煩語氣的話直直闖進心深處。紅了眼止不住淚,利央才發現自己一直都在忍耐,痛苦地忍耐直到──這人說他可以哭的那刻。 逆光的影遮起視線,他向太陽伸出手,「隨便沮喪又任意放棄,每次只要想到踏出這個位置後,或許會無處可去,就怕的……拼命地忍耐。」 「現在也是,忍耐討人厭的組長,還有不喜歡的工作,心想撐過今天就好,但經過今天累得半死的練習……想起以前……我也想通某些事了……不好意思讓你擔心啦,慎吾さん……還有謝謝你。」 坦白說出感謝還挺讓人害躁,自己一手促成的尷尬情境,利央並不後悔說出。 沒有冠冕堂皇的話,男人的安慰挾著捉弄的話語,但當他察覺到背後的關心時,利央不知如何是好的回應。 男人看著他的怯懦、看著他的渴望,將發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都收進眼底,今日所做的安排,就是要讓他好好思索。從前越得過,這次也一定越得過,因為他現在已經在這裡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閉上眼睛。」 「幹嘛?想回打我以前打你的那拳嗎?」利央急忙往後退。 「麻煩閉嘴,閉眼睛。」看得出男人快想揍他了,利央趕緊闔眼,嘴巴還不停問要幹嘛要幹嘛。 閉上眼睛並不是全然地黑暗,他安靜下來,風呼呼吹過耳邊,夏日逆風。 一雙手輕輕放上他的額頭,辨認出是屬於男人的安心暖度,下刻,感覺到屬於人的溫熱鼻息貼近,利央僵硬的完全不敢動,測試忍耐極限的長長靜默,他雖看不見卻可想像現在男人離自己是多麼的近,凝望他的臉。 像要發生什麼的剎那── 「我走了。」 這句話輕的讓人懷疑是否真實發生,利央睜開眼睛時,男人已經不在他的眼前,只有身後鐵門關起的聲響。 雙腿間多了個沉沉重的東西,是剛剛被勒令不准碰的西瓜,利央撥開塑膠袋,拿出裡面的西瓜,發現上面用黑色鉛字筆歪七扭八寫著「加油」幾個字,還有一行小字寫在最底下。 「隨時都可以回來。」 一直都不是無處可去。 「吶吶,話還沒說完呢,你也有好多事情沒對我說吧……」 利央嘆息後苦笑,那年夏天的故事是如何收尾,又在他心中留下多麼深的記憶鑿痕,還沒來的及說……分離後相遇的他們,繞著過去的外圍相處,誰也沒有提起彼此詳細的過去與感受。 沒關係,下次再見面時, 他想慢慢地訴說那些事,真切填補這些年。 不過嘛,第一個要告訴男人的還是。 「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