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點
Antonio x Lomano Vargas
01.
「沒有用的,您不必多費心了,胡安醫生。」 「是我能力不足…..」 安東尼奧揚起微笑,試圖讓對方安心,但對方仍難掩沮喪。老醫生合起醫藥箱,緩緩說道:「你的左眼已經失明……我還能不難過嗎?」安東尼奧伸出自己的手,輕輕地觸碰左邊的眼睛,熱辣的痛感如針扎一般,眼前只剩無際的漆黑。 「不是您的錯啦,我這個傷本來就沒有藥醫,也許明天它就會自己好起來啦。」 安東尼奧沒有一分消沉,甚至開朗以對,但老醫生依舊愁容滿面,他無法釋懷的嘆息:「西班牙先生,你明明只是在街上剛好撞見一群農民暴動,出面制止爭吵,卻被他們給……唉唉,最近的治安竟然惡化成這個樣子。」 「胡安醫生,就說不是您的錯了嘛,您再這樣愁眉苦臉下去,反而會讓我覺得過意不去喔。」安東尼奧了解對方洩氣的理由,任誰看見一隻汩汩冒血的眼睛都會驚慌不已,胡安醫生已算經驗老道,當下就立刻進行緊急處理,但他手指的輕顫仍洩露了心底的慌亂。 「胡安醫生,請別告訴羅維諾…….」 「怕他嚇到?還是怕他擔心?」老醫生狐疑地接話,安東尼奧抓了抓頭,不知道從何解釋。 「呃,是因為我今天沒辦法煮晚餐……」 老醫生聽完他的回答,額間流下一滴尷尬的冷汗說:「呃,西班牙先生,我剛剛在長廊遇見羅維諾,因為他問起你的情況,所以我就……」,話還未說完,碰的一聲巨響,房門被用力踹開,隨著一陣水花四濺,撲倒在地上的那人,頭頂著水盆,華麗登場。 「太遲了。」安東尼奧無奈地說。 從一個病人變成兩個病人,老醫生小心翼翼地替那非自願加入的新病人上藥膏。羅維諾額頭腫了一個大包,正以憤恨的眼神瞪視站在醫生身後的安東尼奧,但對方只無辜地聳肩說道:「這可是你自己弄得喔。」 「混帳!!我是在說你幹嘛瞞著我啊?!」羅維諾只恨此刻不能動,不然他早就衝上去給那混帳傢伙一拳。 「我就怕發生這種事嘛,你看,額頭腫了這麼大一個包。」安東尼奧笑著湊上前去,遊刃有餘地閃躲對方的攻擊。他低頭檢查羅維諾的傷口,吹口氣笑說:「不痛不痛,痛痛飛走囉~好險沒流血,過幾天就會消腫了。」 「你這混帳畜生!!」 「哈哈,羅維諾你生起氣來真的很可愛耶。」 「夠了!你們都兩個都給我閉嘴坐下休息!!」 老醫生重重沉聲一吼,你來我往的兩人立刻乖乖地回到椅子上。老醫生一開始訓話就停不下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兩人最後逼迫不得已只好聯手扯笑,提醒老醫生時候不早,老醫生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門才剛合起,羅維諾瞬刻拉下臉。 「羅維諾,今天我們吃大廚煮的晚餐好不好?,雖然大廚的手藝沒親分好,但是今天就勉強湊合湊合吧。」安東尼奧轉身走向櫥櫃,伸手正想拿出餐具,只剩單眼的視力讓他目測距離失準,差點摔破盤子。 「你這笨蛋。」羅維諾嘲笑的話語藏不住濃濃的擔憂,他粗魯地搶過安東尼奧手上的盤子後,垂首逃避相交的目光。 「傷很快就會好了啦。」安東尼奧伸出寬大的手掌,揉著羅維諾的頭髮,輕鬆一笑。 已經不像從前可以輕易摸到對方的頭,羅維諾的身高已經到達自己的肩膀,由一名少年轉為青年。安東尼奧有點懷念那樣的時光,只要稍微低手就可以摸到羅維諾的頭,只要這麼做,羅維諾就會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張牙舞爪。 「西班牙混帳……你還當我三歲小孩啊?!被自己的人民所傷……跟戰爭受到的傷害完全不同……別以為我不知道!」 看來小貓真的不像以前一樣,可以輕易拿其他的餌食轉移注意力,羅維諾沒有忽略原先的話題,炯炯直視他的雙眼,無語質問。 「別生氣嘛。」所有伎倆被拆穿,安東尼奧只好苦笑屈服。 「不生氣才怪。」羅維諾氣呼呼地鼓起雙頰。 安東尼奧知道,羅維諾從未真正無理取鬧過什麼,他的理由一向很單純。 像是希望某個人能夠過得好,這就是他所有的理由。 「況且還等你現在想到,晚餐我早吃完了!」羅維諾像是有個不聽話兒子的母親,邊碎碎念,邊忙進忙出地端出預留的飯菜,完全沒發現跟在後頭的安東尼奧,正頭疼地擦拭他沿途滴落在地的湯汁。 被全程監視吃完晚餐,又被勒令不准幫忙的安東尼奧,只好眼睜睜看著羅維諾摔破一個又一個碗盤。 「羅維諾……這些明天再收拾,已經這麼晚該睡了吧。」安東尼奧為挽救最後的碗盤,拼命擠出的一番說詞,沒想到對方真的放下手中的碗盤碎片,走向自己。羅維諾傾身望著他被紗布纏繞的左眼,吞吞吐吐地問: 「那個…..你的眼睛還痛嗎……」 「嗯,不會痛了。」他即答。 「騙人,明明就很痛。」羅維諾蹙眉回嘴。 安東尼奧感覺到羅維諾的手指輕滑過紗布的重量,他努力維持微笑的姿態,不願讓羅維諾發現眼睛加劇的疼痛。雙方沉默,僵持的局勢,見羅維諾神色複雜,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東尼奧噗哧一笑。 「就算只有一隻眼睛,親分我還是強得很──好吧!為了證明親分我眼睛一點問題也沒有,我就為死不相信的臭小孩唸童話故事書吧。」 「你是白痴嗎?首先,我不是小孩了,第二,這可以證明你沒事才有鬼!!」 「哈哈,但是羅維諾很喜歡聽故事書嘛。」 夜已深,爭吵許久的兩人都累了。 安東尼奧在床上擺好兩個枕頭,自書櫃裡選一本書,拍拍身旁的位置笑道:「我是說真的啦,快點躺好吧。」羅維諾沒剩多少力氣抗議了,況且他也擔心安東尼奧的傷勢,就順從地爬上床蓋好棉被。 朗朗的讀書聲輕柔地在深夜裡低語,像是一首搖籃曲。 入睡前,羅維諾用濃濃的鼻音說。 「西班牙……不要瞞我了。」 「吶吶,羅維諾,聽聽童話不是很好嗎?」 * * * 「哇!西班牙先生有好多書。」 兩個房間大的書房,一個個大型書櫃沿著牆壁排放,簡直像座小型的圖書館。年輕人四處走動,不時隨意地抽出一本書瀏覽,或是在展示的畫作前駐足欣賞。 「沒有啦,大部分都是工作上需要。」他擺擺手,想澄清對方的誤解。 年輕人崇拜的目光讓安東尼奧揚起苦笑,實際上他並不是一個嗜書的人,只是因為許多政策和工程需要相關知識,於是數學、建築和歷史等等各種書籍就在長年累積下,無意間讓他的書房擁有不少的藏書量。 「哈哈,這一排童話繪本該不會也是工作需要吧?」年輕人指著某一層書架大笑。 「呃……也算是啦,羅維諾小時候很討厭西班牙文課,上課老是不專心,最後我就想出了一個好辦法,用西班牙話念睡前故事給羅維諾聽!他每次都會乖乖聽完喔。」看到安東尼奧自信滿滿的炫耀過往事蹟,年輕人頓時狂笑到直不起腰。 「哈哈哈!我終於了解為何爺爺臨終前仍惦記著您和羅維諾,不停反覆要我保證會好好伺候您,以及盯著羅維諾別闖禍。」話說完,他微笑的弧度就洩漏了一絲寂寥。 記憶如影隨形,只要一個字詞就可以召喚過往。 此刻,他們同時想起一個人。 那個人最初是個魯莽愛抱怨的小侍從,最後晉升成為有聲望的總管家。他貼心打理各項大小事物,做事伶俐,還會開開小玩笑。安東尼奧帶著懷念的神情對年輕人指指牆上的污痕,那是他爺爺第一次打破茶壺所留下的痕跡。 「我受到你爺爺很多的照顧……」 「哪裡,我們一家人才受您多方照顧呢,您的吩咐已是我們家的金科玉律啦,包括我在內,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地遵守,而您今天有什麼吩咐呢,先生?」年輕人揚起調皮的笑容,還假裝脫帽致意。 「那麼……」安東尼奧環視整個書房,慢慢走過毎個書櫃前,從最底層的古老的辭典,到最近別人新送來的精裝套書,他望著書本的眼神讓人猜不透。 「幫我把這房間裡的書全拿出去燒了吧。」 「啊?!!」 安東尼奧丟給年輕人一捆麻繩後,親自搬下一櫃的書開始綑綁。當他瞧見年輕人還呆楞在原地不知所措時,微笑著再次說明:「你沒聽錯,快把房間裡的書都拿出去給燒了吧,不然你要扔進水或埋起來都行,反正讓這些書消失就好。」 一捆又一捆的書被帶往庭院的空地,年輕人中途還不停地確認是否真的要這麼做,他也不厭其煩的回答:「沒錯,我很肯定。」最後當所有書都放置妥當,一疊疊的書本在庭院中央堆成了一座小山,安東尼奧吩咐其他侍從拿來柴火。 年輕人握著火種,遲遲不敢動手,安東尼奧靜靜地接將年輕人手中的火種接過,下秒,一點星火落在書堆上,緩緩擴散成凶殘的大火。 今日終將成為明日的歷史。 安東尼奧注視熊熊燃燒的火堆,一本本書正燒成灰燼。 他還記得第一次翻開書本時所感受到的顫慄,無數場戰役、民族遷移、王國的興亡與毀滅等等過往歲月,文字忠實地將所有關於『西班牙』的一切記載在那張薄薄的紙頁裡。 但關於『安東尼奧』的一切呢?他對人類生老病死的無奈、他對時勢的擔憂、他的孤單寂寞……書籍上回應的只有一片空白。 「今天我來是想告訴您…….我要去從軍。」 安東尼奧與那灼灼的目光對視,火光將年輕人的雙頰映照得通紅,一句音啞的愧歉深深低迴:「對不起,我無法服侍您了。」安東尼奧沒有多問些什麼,僅僅是拍拍年輕人的肩膀。 「要活著回來,好嗎。」 「當然,我總要讓您可以向我天上的爺爺交代嘛。」 留下年輕人獨自處理那堆書,那是他身為自己隨從所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後一件。有多少像他這樣的青年懷抱信仰,前往參與戰爭,也打從心裡明白將此去無回。戰爭從不是發生於遠方與自身無關的傳聞,戰爭,是迫切攸關明天的麵包、飢餓和生存。 他懂年輕人的抉擇,也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傍晚,安東尼奧回到房間時,發現有位稀客正大方地躺在自己床上,睡得香甜。 羅維諾被開門聲給喚醒,揉著剛醒的迷濛雙眼,咕噥一句:「你回來啦。」安東尼奧笑著要他別急著起床,還睏的話就繼續睡,但羅維諾還是坐起身來,這時安東尼奧才發現藏在他懷裡的物品。 一本應該被燒毀的童話繪本。 「這是我最喜歡的童話繪本呢。」羅維諾輕撫書本的封面,以前繪有精緻彩色圖片的書皮被火焰無情吞噬後,已變得殘破不堪。 安東尼奧閉上雙眼,彷彿是在腦海中閱讀般,緩緩地唸出:「從前從前,據說只要抵達彩虹的盡頭就可以實現任何的願望,於是飢寒交迫的少年決定出發……」 羅維諾翻開書的第一頁,指尖停佇在難以辨認的文字上,毫無困難地朗誦:「就在這奇妙的舞會上,穿著華麗的人們隨音樂旋轉舞動……突然有名少女出現了,她悠悠的眼神裡似乎看透一切,少女對少年伸出手說,我要帶你去彩虹的盡頭……」 * * * 「西班牙先生,您的眼睛怎麼啦?」 「我前天打獵時不小心傷到了,過幾天就會痊癒,感謝公爵夫人的關心。」 「呵呵,您可是我們偉大西班牙的體現吶,可別這麼粗心。」 公爵夫人輕搖扇子,調侃地笑道,週遭聽見這番話的人們也發出輕笑。 舞會的氣氛熱絡,安東尼奧遊走在舞會的各處,舉杯向他人致意。慶祝公爵女兒生日的宴會,說穿了就是貴族們的攀關係大會,安東尼奧根本不想參加,但是上司執意要他前來,他只好從命。 水晶燈放射絢麗的彩光,用盡所有奢華堆砌而成金碧輝煌的宴會廳,長桌上擺放用遙遠東方的香料和各種頂級材料做成的珍饈。管絃樂團演奏著一首又一首優雅的樂曲,穿著華貴的男女相偕跳舞。 歡樂的氣氛瞬間凍結── 其中一個上菜的侍從突然拿起長桌上的刀子,對著舞池中央的公爵夫人刺去,他咬牙切齒地咆嘯:「你們這群愚蠢該死的貴族!!對這扇大門之外的一切都視而不見!你們知道有多少人活活餓死在路邊嗎?!而現在你們卻在這裡喝著酒,談笑風生!你們究竟知不知道一片麵包可以救多少人……」 侍衛群湧而上,那名侍從即使被緊緊抓住,拖往門外,他仍舊沒有停止怒吼:「西班牙帝國已經要步向毀滅之途!神的榮光再也不會照耀你們這群自私的人,你們就等著下地獄去吧!」 「快把他拖下去砍了。」 公爵夫人陰狠地說完話,立刻堆起笑臉,向在場的客人們賠不是,吩咐其他僕人繼續送上菜餚,管絃樂團也再次開始演奏,舞會像是沒有發生任何的事,繼續歌舞作樂。 但他無法當剛剛的一切沒發生過。 安東尼奧朝著無人的露天陽台走去,強壓下胃中翻騰的噁心感,他的身軀逐漸失去力氣。在這場歡樂宴會之外,有多少的人只能等待餓死的命運,他剛剛所進食的佳餚,像是發臭的食物般讓他作噁。 歷史書上所記載的字句,像被施了詛咒、永不醒來的夢魘。 1585年到1604年,英西戰爭,西班牙就此喪失海上霸權。 1596年到1602年,塞爾維亞大瘟疫,導致約70萬的人民死亡。 1808年到1814年,西班牙獨立戰爭。 1810年,南美洲獨立戰爭。 他不想讓任何人發現,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了…… 「糟糕,羅維諾還等著我回去呢。」他卻連揚起微笑都有困難。 安東尼奧倚靠在白色大理石的雕花扶手,不只有胃中翻騰的噁心感,連受傷的左眼都開始隱隱作痛,該死的,安東尼奧頹然地在欄邊坐下,希冀疼痛能快點過去。 樂音悠揚,紅色垂幕後的歡樂舞會彷彿不是現實。 安東尼奧閉上眼,握緊拳頭,額間滑落一滴冷汗。 痛只是身體的一種感覺罷了,吸氣吐氣、吸氣吐氣,快想點別的!──他試圖轉移注意力,想忽略痛的知覺。 現在的處境,突然讓安東尼奧想起那童話繪本。 描述少年出發尋找彩虹的盡頭,而故事的開始就是受盡雇主欺凌的少年偷偷來到貴族的舞會,那時少年才知道,原來世界上有一個沒有飢餓和骯髒的地方。 但無論多美好的夢,終要醒來。 少年最後被貴族的守衛發現後被痛打一頓,他只能虛弱地躺在緊閉的大門邊,不知何時,有位身穿華服的少女站在他身旁,她有張姣好卻冷漠的容顏。 少女輕啟朱唇,以清亮的嗓音問:「你不怕最後連性命都失去,只為了一個也許不存在的地方?」少年絲毫不猶豫地用力點頭,揚起一絲微笑,而少女依然那冷漠難以親近的神情。 但少女向少年伸出自己的手。 「……妳要帶我去彩虹的盡頭嗎?」 「白痴啊你,混帳西班牙快點握住我的手!」 那隻手正牢牢地握住自己。 原本朦朧的幻境慢慢轉為清晰,手傳來的真實溫暖,安東尼奧微睜開眼。 有一個白色的人影悄悄挨近,擔憂的雙眸、棕色長髮垂肩、身穿典雅氣質的白色洋裝,以及一臉氣急敗壞的神情,在昏昏沉沉之間,會不會是他錯認了那個人。 即使嘴角上揚會牽動起傷口的疼痛,安東尼奧還是忍不住揚起微笑,手心的溫度是如此溫暖,就算醒來時多麼悵然若失,他也願意,在此刻作一場瞬間的美夢。 20091011 PM1121 上下篇的字數也差太多了XD 我現在才發覺…原來我有讓OOO穿XX的癖好(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