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小鬼協奏曲
Antonio x Lomano Vargas
04.
「你為什麼要開舊物店?」 那個人聽見自己的問題,嘴角彎起淺淺的弧度,沒有立即回答。 「我還以為你會逼問我其他事情呢,沒想到是先問我這個問題。」羅馬笑了笑,拿起一旁的樹枝翻弄火堆,在幽暗的森林裡,火焰隨呼嘯的風不停晃動,奇形怪狀的影子像是原住民的圖騰,溫熱的火光照在他們蓋著毛毯的身體上,白色月亮掛在遠方的山頭,森林的氣氛寧靜。 市場偽裝果真是羅馬想出來的餿主意,明明有其他比較不引人注意的方式,偏偏選了這個冒險的方法,大剌剌的在人潮中引起騷動,為了不被人發現,他們趕緊離開市場,而剛剛不知消失去哪的日耳曼又默默出現,開著車順利接走這倉皇逃離的三個人。 一路上,羅馬跟日耳曼都沒有向安東尼奧和羅維諾說明要去哪,車開過鎮西的大街,走過大橋,進入了人煙稀少的道路,最後就到了今晚的棲身之處──鎮東的郊外森林。 停下車以後,羅馬立刻興奮的搬出一堆露營用品,並且熟練地升起營火,開始煮起罐頭,不知情的人看到了,還以為他們是出外踏青。吃完簡單的晚餐後,日耳曼嫌羅馬太吵,便走到稍遠的地方休息,而羅維諾則是異常的沉默,安東尼奧也不敢開口詢問,不久後他就說想去散散步,起身離開。 最後營地只剩下他跟羅馬兩個人。 正當安東尼奧以為對方不想回答時,羅馬才緩緩說出這句話。 「因為有些事物,是我想要尋回的,而有些事物,是需要被人找回的。」 兩人不約而同仰望著蒼茫的月亮,火堆不時傳來木材迸裂的響音。他想起之前羅維諾形容這位爺爺的隻字片語,仔細想想,他對於這個人的印象依舊很粗淺。 回想與對方之間的交集,大概就是當時哄騙自己接手舊物店的爛攤子,還有利用信製造誤會等等惱人惡劣的行徑,這些都不是什麼好印象,不過比起這個,他更好奇的是羅馬的身份,身為前任舊物店店主和現任的自家老闆。對於這個人而言,這家舊物店存在的理由究竟是什麼。 「其實我只是想要有個地方,能讓我愛的人們能夠陪在我的身邊,唉,現在就算再怎麼後悔過往也無法彌補了,我讓那兩個孩子有了寂寞的童年,錯過的事物無法挽回,那至少在未來……」 「所以才想要好好保存嗎?」安東尼奧明白了對方的話。 「如果可以的話,人們都想要保留那刻的美好吧,而物品也是如此保存了人們的記憶,哈哈,但我家那口子說我只是單純的戀舊啦,想找一個地方堆東西罷了。」羅馬朗朗大笑,安東尼奧也跟著揚起微笑,對這番話感同身受,這個看似沒有什麼利益可賺的生意,其實有更多用金錢也買不到的收穫。 「吶~你確定不問嗎?你不好奇我究竟在打什麼算盤,或是我怎麼知道你們之間的故事?」羅馬笑得很故意,擺明了就是想看自己糾結的神情,但是安東尼奧搖搖頭笑道:「就算不問,物品也會告訴我的。」 「喔~你很有自信嘛。安東尼奧,這是你做為舊物店店長最後一份工作。」羅馬笑著從口袋掏出一張摺好的紙,在他面前晃了晃,安東尼奧過一會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契約書,羅馬的微笑彷彿像是知曉最後的故事結局:「賽爾是我的朋友,他的東西還在你那吧,結束這份工作後,你就完成契約了。」 羅維諾仰望漫天的星光。 身處在廣大的天空之下,就會感覺到人類的存在是多麼渺小。 他走入前方快被荒草淹沒的小徑,從高聳樹木間流洩的點點星光,使夜晚的森林沒有全然的黑暗,輕脆的蟲鳴和蛙響讓整座森林一點也不寂寞,小小的亮點在空中飛舞,停留在掌中的小蟲發出微亮的光芒,彷彿是在為自己指路,他繼續前進著,最後來到這林間的小空地,他仰躺在柔軟的草地上。 「羅維諾。」 聽見來自後方的叫喚,他故意不理會那人的聲音。 不久傳來腳步沙沙聲,對方逕自在自己的身邊躺下,共同仰望點點星空。 「原諒我好不好,雖然是因為事出突然,但是我還是失約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男人的聲音誠懇,就像之前他總是因為他的任性而為了不是自己的錯道歉一樣,這個笨蛋,他想要聽的根本不是這個。 羅維諾氣呼呼的轉過身,故意背對安東尼奧。 他彷彿看見男人失望受傷的神情,沉默隔絕了兩人,周圍只剩下呼呼刮起的冷風。 「笨蛋!一直說擔心我、擔心我……你有沒有想過我也很擔心你啊!」羅維諾越想越氣,氣到轉身指著這個混蛋的鼻子大罵,這個傢伙只知道不停地擔心他,但是他知不知道自己也和他一樣,以為他出了什麼意外而擔心不已。 「我……」安東尼奧張口,似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這個混帳!你只是表面上關心別人,聆聽再多別人的故事,卻不想要有人了解你對吧,你只是畫出一個界線讓其他人都跨不進去!你這個混蛋!」羅維諾知道自己這番話說得很傷人,但這都是他真實的感想,這個人很溫柔,但也下意識的讓人無法接近,讓人看不見那些他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感情。 羅維諾握上男人的手,想哭的情緒又讓自己說出脆弱的話。 「安東尼奧……如果我放手了,你是不是又會突然不見?……」 對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取而代之的是敞開手臂將他緊緊擁入懷中,羅維諾嗅聞著男人溫熱的氣息,這個地方是多麼讓人安心。在灰色的雨季裡,這個人的安慰讓他得到了救贖,在暴風雨來臨的夜晚,也是這雙手給了他安全感。 「對不起,讓你傷心了,聽你爺爺說你哭了一整天,真的很抱歉。」安東尼奧默默幫他擦拭臉頰滴落的溫熱水滴,被雲朵遮蔽的月光悄悄顯露,羅維諾看清楚男人帶著歉意的神情,他故意哼了一聲說道:「混、混帳,我才沒有哭呢,我只是氣瘋了好不好。」 「我真沒用,好像只能拼命說對不起……」 「你敢再說一次對不起,小心我揍你!」 聽到這句話,安東尼奧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只我們曾經認識的事,在舊物店時你經歷過的所有事情,還有當店長前的事,通通都要告訴我。」羅維諾將身體挪近了些,可以更清楚聽見對方說話,縮進對方的懷抱這個舉動是他難得的坦率,這個遲鈍的人還以為是他冷了,問他要不要多加件衣服。 安東尼奧笑著搔搔頭,思考一會後開始敘述:「那我就開始說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你那個時候還這麼矮,是個大約六七歲的小孩子,你和家庭教師跟僕人住在一棟大宅邸裡面,我那個時候……」 就是因為知道那是個久遠且漫長的故事,羅維諾才故意不告訴對方,自己已經想起了兩人之間曾經發生過的事,就當做是給男人的小小懲罰。聽著對方訴說當時的事情,那些開心和悲傷的往事,在此刻回憶起來有另外一番甘甜。 這幾天可能累壞了,故事才說到一半,安東尼奧就閉起眼睛,發出微微的打呼聲,羅維諾搖搖對方,呼喚幾次名字後確認安東尼奧真的睡著了,才敢把男人的手臂擺好位置,徹底躲進他的懷抱裡。 仰起頭,就可以看見安東尼奧的睡臉。 他伸出手輕撫過男人的臉頰,以及那棕色微捲的髮梢。 長久以來無以名狀的情感,在此刻蒼白的月光下清晰得無法忽視。 慢慢地靠近、慢慢地靠近,像是要知道自己心中最後的答案。 當他貼上那溫熱且陌生的雙唇時,一切都得到解答。 兩人在林間空地睡了一晚,沒有可以營火取暖,好險沒有得到感冒,安東尼奧這傢伙只要睡飽就活力充沛,一大早就可以聽到他用他的大嗓門呼喚自己起床,羅維諾揉著眼睛起身,四處都是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安東尼奧笑著丟給他幾顆剛採下的蘋果,看來他很早就起床去附近遊蕩。 他們走回營地時只看到殘餘的火堆,這樣的情景幾乎是可以預想到的,那兩個爺爺很不客氣地再度搞失蹤,安東尼奧和羅維諾相視一眼,然後抱著肚子大笑。對此毫不驚訝的他們,或許已經悲哀到習慣羅馬的行事作風。 「羅維諾,我一直想問,你爺爺到底是做甚麼職業的啊?」啃著蘋果,安東尼奧口齒模糊地問。 「他只跟我說是貿易商,所以要常常出差,誰知道是真是假……」羅維諾大嘆一口氣,他家的爺爺們套句話說是回家像撿到,出門像丟掉,行蹤完全飄忽不定,不過又往往在他跟菲利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他們年紀小的時候還懷疑爺爺有透視眼的超能力。 他們沿著荒涼的小徑慢慢走到大路上,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載著乾草要去餵牛的老農夫,他沒有認出安東尼奧的臉,答應讓兩人搭便車回到小鎮,他們坐在搖晃的乾草堆中,開始商討接下來的行動。 「就算沒了店面,還是要完成工作吧。」安東尼奧揚起微笑。 「但還是要先知道那個老先生是什麼來歷才行,雖然爺爺說那是他的朋友,但是這條線索有跟沒有一樣……除了名字以外,還有其他知道的事嗎?」羅維諾煩躁的搔亂頭髮,安東尼奧枕著乾草曬太陽,不小心就擺出微瞇起眼的悠哉模樣,他立刻賞對方一記拳頭。 「快給我起來!是你這傢伙該著急吧!!混帳!!」 「我、知道啦,賽爾先生分開的時候除了給我了他的筆記本,裡面夾的紙條交待我不要報警,對了,紙條夾的最後一頁……」安東尼奧摸摸剛才被打的地方,從口袋裡拿本筆記本,他們跳過前面雜亂的故事紀錄,直接翻到最後一頁。 筆記本的最後一頁,沒有故事, 只有一首耳熟能詳的歌詞,《奇異恩典》, 以及一行潦草的字跡:「在這裡。」 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 That sav'd a wretch like me! 奇異恩典,樂聲何等甜美 拯救了像我這般無助的人 I once was lost, but now am found, Was blind, but now I see. 我曾迷失,如今已被找回 曾經盲目,如今又能看見 「……好,我投降,這個東西也是一點頭緒也沒有。」羅維諾放棄的遞回筆記本。 「我們先去圖書館吧,也許查資料可以知道關於賽爾先生的事,我好像有在哪裡看過他的名字,總覺得很熟悉。」安東尼奧撐著臉頰思考了一會,提出了這個目前看來最可行的建議。而為了不讓人認出容顏,羅維諾到二手商店隨意幫他買了一副老氣的粗框眼鏡和花色詭異的口罩。 他們小心翼翼的搭了公車抵達鎮東最大的圖書館,平日的下午只有幾個學生在翻找百科全書,好像為了做課堂報告,還有戴著老花眼鏡的老爺爺在閱覽區看著報紙,兩人繞過正在打瞌睡的圖書館管理員,到了過期的報紙和雜誌區,安東尼奧好像心中已有了方向,開始抽出一本本裝訂好的舊報紙閱讀。 無法幫忙尋找資料,羅維諾乾脆去找《奇異恩典》的背景資料,輕易地在宗教那邊的書籍中找到資訊,這首由約翰˙牛頓寫下的讚美詩,已經被人們廣為傳唱,即使不知道名字,也聽過那悠揚的動人旋律。 約翰˙牛頓曾經從事販賣奴隸的工作,他經常搭乘奴隸船往來各地做生意,也染上船上的墮落惡習,然而在某次歸途中遇到了暴風雨,他不斷地向上帝祈求,得救之後他便立志悔改,與奴隸貿易切斷了關係,並且成為了一名牧師,終生為反奴隸運動出力。 而這首《奇異恩典》,可以說是牛頓的人生體悟與寫照。 'Twas grace that taught my heart to fear, And grace my fears reliev'd; 神蹟教我心存敬畏 減輕我心中的恐懼 How precious did that grace appear, The hour I first believ'd! 神蹟的出現何等珍貴 那是我第一次相信神的時刻 羅維諾偷看著男人認真的模樣,昨夜發生的事已隨今日朝陽升起而淡去,看來對方完全沒發現昨天自己腦袋短路所做出的行為,但他只要回憶起昨夜自己的舉動,還是忍不住別過臉,用手遮掩因無法克制而漲紅的臉頰,該死的,昨天一定是被不明的東西附身,才會做出那那、那種奇怪的舉動。 「我大概猜得到那群人在找什麼了……」沒有注意到他七上八下的心情,安東尼奧將手中的報紙遞給羅維諾,上面頭版的獨家新聞是政治家收受賄賂的消息,好幾則揭發弊案的大新聞都是賽爾先生所寫的報導。 「八年前,賽爾先生是個很有名的記者.他揭發了好幾個在當時很有名的弊案。」斗大的標題都是震驚社會的新聞事件,政客貪汙收賄、法律體制上的漏洞、不當權利操作等等,賽爾先生獨自搜索,揭發那些有害社會的案件。「但我記得還有在其他地方看過這個名字……」安東尼奧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語。 他們再次翻開筆記本的那頁,仔細檢查。 奇異恩典的歌詞,旁邊圍繞著隨手塗鴉的鴿子圖騰。 「我好像知道……等等,你還記得嗎?」安東尼奧激動的說道。 「我也想起來了!!」羅維諾大力地的點點頭。 他們同時想起來一個畫面,在小閣樓裡的天窗,舊鋼琴上站立的鴿子,每當演奏這首曲子,鴿群都會特別在閣樓裡聚集聆聽樂曲。「賽爾先生是個很細心的人,不可能給出無意義的線索,如果說他是在指示一個地點的話,那麼這首讚美詩和鴿子的圖樣……」 他們相視而看,異口同聲說道。 「在鎮西的大教堂!」 * * * 『NO3 雛菊戒指』 「好久不見,列蒂西雅。」男子摘下帽子微笑。 「你過得好嗎?賽爾。」躺在床上的女子對他露出溫柔的笑容。 「哈囉,列蒂西雅妳的身體還好嗎?感覺氣色好很多了。」站在一旁的輕挑男人笑嘻嘻的問道,還不忘補上說:「雖然我還是對美女很歡迎,不過我已經有個親密愛人啦。」 他們三人已許久不見,尤其在大橋剛建成時,女子更是刻意迴避他們。今日莊園的空氣新鮮,喝著自釀的葡萄酒,他們快樂的聊天,吃著口感粗糙的黑麵包,好像那些糾纏的壞事已盡然散去。 「這個是給賽爾的,這個是給羅馬的,聽說能夠實現小小的願望喔,帶給人們幸福喔。」女子用花瓶裡的黃雛菊做成了兩個雛菊戒指,放在兩人的手上,他們似乎隱約察覺到即將要發生的事。 「願這座橋,可以給予我深愛的小鎮……」她微笑輕喃,他們聽不清楚女子說了什麼話。 而在幾日之後,女子離開人間。 |